从洗手间出来之后,我看见走廊上站着一个女人。
她有一头长长的棕色卷发,雪肤红唇,瓷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烟头的一点猩红映在她上扬的桃花眼里,漂亮得几近妖冶。
看见我出来后,她瞟了我一眼,随即就淡淡地挪开。
我没有动,只是压抑住还有些急促的呼吸,轻声喊她:「您好。」
——邢越的后妈,程玫。
她是我参加家长会的主要目的之一。
这下,她看向了我,依旧是百无聊赖的样子:「你是这个班的学生?」
「我叫周嘉晚,」我偏过头,「我跟爸爸去聚会的时候见过你,程夫人。」
她的动作一顿:「你爸爸是谁?」
我依旧是乖巧的模样:「沈天鹏。」
「哦,」她好像没了兴致,弹了弹烟灰,「沈天鹏。」
「程夫人,」我顿了顿,「您长得真好看。」
程玫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奉承,只不过因为我格外真诚,她也多说了一句:「你也很漂亮,小姑娘。」
「我在不久前也见过和你一样漂亮的小女孩,」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剪着短短的头发,很瘦很白,脖子上还戴着一块玉莲藕。」
程玫的动作彻底顿住了,她定定地看着我:「周嘉晚?」
「我叫这个名字,」我轻声说,「周嘉晚。」
「你在哪里见过的那个女孩?」她好像失去了耐心,「谁让你来和我说这些的?你爸爸?」
「不,」我看着她,「程夫人,我看见了。」
那个叫林若瑄的女孩,是程家目前正在争取的最大合伙人——林家的小女儿。
一年前她失踪了,隔了三个月再被找回来以后就精神失常,到现在依旧不能见人。林家待她如珠似宝,发誓要找到拐走她的人,要他们付出代价。
「看见了,」程玫念着这三个字,「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地方,」我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她被灌了酒,然后被人带上车,进了一个地方,再也没有出来过。」
她顿时就拧起了眉:「故事挺好听的。」
「CANDICE 的七号吧台,林若瑄喜欢邢越,她被带走之前,邢越就坐在她旁边。」我看着程玫,「程夫人,我知道她被带去了哪里。」
「邢越,」程玫思忖片刻,忽然笑了,「周嘉晚,你和我儿子有仇?」
程玫是生意人,和邢家联姻是为利,可当她发现邢越的父亲依旧一心要把一切东西留给邢越,只是对她虚与委蛇后,我猜想,即便她原先对邢越并没有什么坏心,也会产生芥蒂。
我不知道程玫和邢越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貌合神离的,大概是从程玫发现他那些令人作呕的癖好开始?
总而言之,一个邢越,换一个林家,多么合算的买卖。
「没有仇,夫人,」我眉眼弯弯,「我只是更喜欢您。」
「你是新转学过来的吧,」程玫好像并不焦急了,悠闲地问我,「你不要告诉我,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转学过来就是为了这些。」
「当然不是,」我走到她的身侧,和她并肩,「夫人想离开邢家吗?我可以站在您这边。」
「站在我这边,」程玫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才多大?你凭什么站在我这边?」
「就凭那个地址,」我垂下眼,不以为意,「枫年路 37 号旁的小巷,往左走进入一个朱红大门,直走进入金玉堂,电梯只到八楼,八楼边有一个暗门直通九楼,27 个专属隔间,密码都不一样,您要不猜一猜,林若瑄曾经在哪一间,邢凯先生又在哪一间?」
邢凯,邢越的父亲。
程玫的笑容顿住了,直直盯着我。
半晌,她染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摸着我的下巴,语气轻柔下来:「好吧,你比我想得要厉害,我会去查验你说的话的。我不占小孩子便宜,你想要什么?」
我抬起眼:「那个地方我不进去,也查不到多余的东西,但我想要两个人的信息。」
「你说吧,」她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我记下来。」
「第一个,宏远集团的总裁,任翔林,他是常客。」我慢慢地说,「第二个,叫许晴雪,大概……已经死了。」
「宏远集团,」程玫把烟摁灭,「虽然不知道是谁教你过来说这些话的,但你们就不怕我翻脸不认账?」
「您不会的,程夫人,」我语气温和,「我有很多选择,甚至可以直接告诉林家,可是我现在选择了您,就是因为相信您,我会站在您这边。」
「我看,不是站在我这边,而是站在邢凯和邢越对面吧,」程玫撩了撩卷发,「挺会说话,狡猾的小姑娘。」
我没有否认,只是对她笑,迟疑片刻,又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您应该认识班主任吧,我想要他帮忙调一下座位。」
「这种小事也找我?」程玫调侃道,「说吧,你想和哪个喜欢的男孩子坐一起?」
「不,」我只是说,「我要文珊和司珩做同桌。」
「司家?」程玫皱了皱眉,「文家就算了,司家不一样……司煜华不像宏远集团那个老秃头,没那么好惹,你想做什么?」
「您只需要帮忙调位置就好,」我摇了摇头,「不会把您牵扯进去的。」
程玫看着我,而我只是将手背在身后,小声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夫人。」
我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
哪怕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身后,哪怕一路危机重重,我也必须要去做。
这是我重来一次的唯一意义。
程玫很快就走了,而我站在走廊边,望着这片静谧的夜色发呆。
「嘉晚?」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侧头,看见眉眼沉静的清俊少年正望向我,眼眸漆黑清澈,像是一片湖。
「哥哥,」我笑了笑,「我出来透口气。」
「嗯,」哥哥没有多说,只是也站在了我旁边,问我,「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顿了顿:「有吗?」
哥哥从口袋里拿出一粒橙子糖,剥开糖纸递给我,然后很自然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是一颗糖就能哄好的?
我有些想笑,可当橙子的果香在我唇舌间蔓延时,我发觉自己眼眶发烫,竟然有些要落泪的冲动。
透明的糖纸被我包在掌心,硌得我生疼,可我只是垂下眼,毫无所动。
过去那些年,我看着穿越者若无其事地路过那一幕幕令人作呕的画面,我总是会恍惚。
一开始我以为洛笑笑就已经是我能遇到的最恶毒的人,被她夺走身体就是我所经历的最恶毒的事,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隐藏在我身边的恶意,从前因为家人的保护和爱不被我发觉,可当我彻底沦为旁观者时,我才发现,那些獠牙,沾染着足以令人致命的毒液,早已能将我撕碎。
校园里的谣言、霸凌、污蔑是这样,出了学校,在金玉堂的七楼,我目睹了一整个炼狱。
那些有着肮脏欲望,披着人类皮囊的恶魔,谈笑风生,惬意优雅,在巨大的交易场内享用着一个个稚嫩而无辜的生命。
十二三岁的女孩,十五六岁的男孩,我甚至见过八九岁的幼童。
他们会选择家境平庸、无法为自己伸冤的孩子,亦或者,干脆寻找那些心智不全、有身体残缺,甚至失去父母的孤儿。
林若瑄是个意外。
这唯一一个意外,差一点就让司煜华一手构建的「乐园」毁于一旦——因为她是林家的小女儿,她的家族,有足够的权势,能将这件事追查到底。
二十七个房间,二十七个顾客,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洛笑笑可以视而不见,将这样残忍的真相都抵消在她和司煜华亲昵的耳鬓厮磨里,我却不可以。
我能够清晰地在他们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可怖的真实。
我甚至看见过那些懵懂的少女。
她们赤脚站在房间门口,***的脖颈与四肢都不着寸缕,几块近乎透明的绸缎包裹着她们还未发育完全的地方,铃铛绑在手腕和脚腕上,叮叮当当,仿佛宠物的挂饰。
而她们茫然又恐惧地看着我,仿佛一群待宰的羊羔。
穿越者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撒娇般对着司煜华说:「叔叔,你最喜欢的还是我吧?」
司煜华刮了刮她的鼻子:「当然了,宝贝。」
如果再来一次。
我心想,如果再来一次。
我真的能对付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
我曾经也害怕得浑身发抖,就像他们带走的每一个女孩一样,绝望到窒息。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个学生,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是个在大众眼里文静柔弱的女生,甚至没有成年。
那是司煜华,经常上财经杂志的人物,那是司家,程玫根本不想去招惹的存在,更别提那二十七个大人物,随便一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碾死我。
就好像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可即便是这样,有些事情,我依旧要去做。
是为了复仇吗?
也不仅仅是。
我仰头看向哥哥:「哥哥,我有时候会觉得喘不上来气。」
我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就好像……沉入了一片深海里,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见阳光。」
这件事,我没办法告诉任何关心我的人,包括你。
哥哥好像思考了一会,接着他将外套取下,披在了我有些发抖的肩膀:「嘉晚,海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小。」
「嗯?」
「你的身边,肯定有人在和你一起努力往上游。」
「真的吗?」
「你可以告诉我,我也能成为你的同伴。」
我没有说话,只是扯紧了那件依然带着哥哥体温的外套。
——你不是我的同伴,你是我的浮木。
小说《抢回身体之后》 第6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