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冯斯年的公寓出来,给殷怡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早晨她离开冯先生的住处时,我正好在他的房间。
殷怡很惊讶,“你拿下了?”
我说,“还没得手。”
殷怡无比兴奋,“冯斯年带你回家已经是大进展。韩小姐,你真是出乎我意料。”
我完全体会不到殷怡的喜悦,“冯太太,您丈夫的生活中根本没有女人的痕迹。”
殷怡说,“我知道。他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
我拦了一辆计程车,向司机报出皇家酒庄的地址,我的车昨夜留在那里没开回来。我坐进后座,转达冯斯年的原话给她,“不是没兴趣,是他不愿意背叛婚姻。”
殷怡在电话那头没吭声。
我很疑惑,“您确定离婚吗?您是不是误会了,您丈夫实在不像一个会逼迫妻子净身出户的男人。”
随着与冯斯年的接触更深入,我越来越不理解殷怡为什么撕破脸,情史清白,有钱有貌,寻常女人巴不得和这样的老公过一辈子,尽管冯斯年对殷怡算不上浓情蜜意,起码也不算漠视,目前为止是殷怡非要千方百计先下手为强,冯斯年其实没有任何伤害算计她的举动。
我还想说些什么,她不耐烦警告我,“韩小姐,局外人不知内幕,冯斯年并没你看上去那样好,他的品性作为妻子我比你清楚。我承诺你的报酬分文不会少,我和他怎样与你无关,做好你的事就行。”
殷怡告诫完我,终止了通话。
我心不在焉转动着手机,望向窗外沉思。
我从酒庄取回车在家里昏睡了一天,第二天才去公司上班,我赶到冯斯年的办公室报道,发现他不在,倒是一个陌生男人在里面,捧着冯斯年收藏的汉白玉笔筒在窗下鉴赏,我当即进去制止,“先生,冯董办公室的物品不允许擅动。”
背对我的男人动作一顿,他没有听从我的制止,重新换了一只手把玩,“谁定的规矩。”
低调又带一丝猖狂。
我仔细端详他,这是一个相当有品味的中年男人,从头到脚没有牌子货,可全部是手工定制,尤其那件棕色的羊皮马甲,十分高档考究。他四肢修长,脊背也宽阔,是极其英武的体型,年纪在三十六七岁。
应该有一定的身份,绝对不是普通人所具备的气度。
我回答,“冯董定的规矩。”
男人不紧不慢,“冯董人呢。”
我问他,“您预约了吗。”
下一秒男人转过身,原本平静的一张脸,打量了我片刻之后,变得笑意深浓,“我也要预约吗?”
男人的眉骨生得极高,面容逆着光,以致于鼻梁在斑驳的光影里沦陷得近乎通透,他眼神很薄,眉梢吊着一缕戏谑张扬的味道,可渗出的气韵却厚重,又显得格外沉静,当凝视着一个人时,所有的情绪迸射而出,尤为锋利。
这种语气,肯定有大来头了,我态度顿时软和不少,“您是?”
男人继续摆弄架子上的古董,“没见过吗。”
我摇头,“我入职不足一个月。”
男人抽出一本书,“以后有机会多见几次,你就认识了。”
我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了,“您贵姓。”
“这本《史记》是冯斯年新买的。”男人没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打开书,“我很喜欢围魏救赵的典故。”
他倚着窗台,“知道围魏救赵最精彩是什么吗。”
我望着男人。
他悠闲翻书页,“迂回。迂回比强夺更明智。”
我说,“我不懂历史。”
男人挑眉,饶有兴味看着我,“你的人事档案是南开大学历史系。”
我愣住,等反应过来,我瞬间冒出一身冷汗。殷怡特意选择了一个冷门专业,华京主营业务是金融房产,用不上历史,因此我的名校文凭不至于露馅,是我太疏忽大意了。
我咽了口唾沫,想方设法圆场,“我刚才没听清,围魏救赵吗?三十六计中的一计。”
男人笑得温和,“那你讲一讲,围魏救赵发生地点,赢家是谁。”
我浑身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把书本放回原处,“看来你们冯董不清楚自己的助理简历造假了。”
我紧张盯着他。
男人单腿支地,手指有一搭无一搭撩拨窗帘的流苏,“想认识我吗。”
我咬紧牙关,“我不认识您,我在华京也不影响您。”
我恳求他井水不犯河水,别出卖我。
男人仍旧没理会,他半真半假的口吻,“我是看相的大师。”
我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大师?”
他点头,“我从你面相看破你图谋不轨,并且运气不错,在冯斯年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我整个人凝滞在这一刻,平复了好久才开口,“学历不等于能力。”
男人笑着说,“敢欺骗他,胆子够大。”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被推开,冯斯年一边解着西装扣子一边走入,“宗易,怎么过来不提前打个招呼。”
被称作宗易的男人脚步迎过去,“顺路进来,不是什么正经事。”
冯斯年把脱下的商务装挂在沙发背,“临时有个会议。”他说完看了我一眼,“林董喝金骏眉。”
我沉浸在被男人戳穿的心有余悸中,有些魂不守舍,一时没动。
冯斯年和男人相继落座,又沉声重复了一遍,我这才回过神,“金骏眉是吗?”
男人很随和,“有什么喝什么。”
我立马鞠了一躬,“林董,是我怠慢了,您稍等。”
原来男人是林宗易,殷怡的舅舅。冯斯年在酒庄和朋友提到的人就是他。
殷怡与我的交易,我确信林宗易百分百不知情,殷怡不可能走漏风声,我三言两语便被他识破有所企图,可见林宗易眼很毒。
冯斯年注视着我进入会客厅,林宗易的目光也定格在我背影,长达半分钟的寂静后,冯斯年注意力转移到林宗易的方向,他眉眼含笑,“宗易,杀一盘吗。”
林宗易目光不疾不徐从我身上收回,打趣说,“你又准备了一盘死局来为难我吗。”
冯斯年起身,取下书架最上层的棋盘,是一副摆好的围棋,黑白棋子横纵错杂,一看就深奥。
他将棋盘平铺在茶几上,“我哪次准备的死局,不是都被你破解了吗。”
林宗易解开马甲拉链,露出米色的高领羊绒衫,他懒散而随意敞着怀,“既然明白赢不了我,还费什么心思。”
冯斯年与他四目相视,“那你猜这回呢。”
林宗易反复活泛手腕,云淡风轻一句,“你还是堵不住我。”
冯斯年笑容玄妙幽深,“宗易,这么有把握吗。”
林宗易拾起黑子,“没有把握,我就不接你这盘局了。”
冯斯年紧随其后也拾起了白子,前者谨慎观摩棋盘,“是一出绝杀局啊。”
冯斯年指腹捻着棋子,“一般的局,我不找你对弈。”
我没想到冯斯年竟然会下围棋,而且不是浅尝辄止的入门级,是最刁钻的棋路。商场中从不缺急功近利的人,却很少有运筹帷幄但甘于沉淀的人,这意味着清醒和取舍,是人性最难的一环,难怪他面对诱惑的自控力这样强。
林宗易在棋盘上寻觅着突围的生路,“你对万利有想法。”
冯斯年在最边缘的交叉点落下一粒白子,“我早有计划吞掉万利,如今黄尧经营不善破产,是送上门的肥肉,正合我意。”
林宗易吃掉被四枚黑子包围在中央的白子,“斯年,想要侵吞它据为己有的,不止你一人。”
冯斯年棋局落于下风,表面依然风平浪静,“凭本事。”
林宗易点燃一支烟,窗子关着,没有一点风,淡蓝色的烟雾被捏成一条狭长笔直的线,凌空而上,然后无声无息散开。
我揭过一扇木雕屏风,观察这一幕,脑海里蹿出一个词——诡谲。
这个男人的杀伤力**外露,没有丝毫遮掩。
林宗易抽着烟,接连用三颗黑子敲定了乾坤,将冯斯年处境逼得插翅难逃。
冯斯年手里的白子在上方悬而未决,“宗易,不给我留活路吗。”
林宗易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下棋而已,总要分出胜负。”
冯斯年审视着眼前走投无路的局势,“你一贯是暗箭杀人,刀软,手不软。”
在整盘棋几乎无处落子时,冯斯年瞄准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翻盘了。他慢条斯理拆开纸巾擦手,“我们这次难分伯仲。”
林宗易不太相信冯斯年可以翻盘,毕竟棋盘被黑子占据了半壁江山,可事实他确实忽视了那个至关重要的角落,成为冯斯年起死回生的一笔,他掐灭烟头,“听说黄尧与你结过梁子。”
“没有结过。”冯斯年整理着棋子,“华京吞并万利是正常的商业斗争,名利场没有情义可讲。对我有用的,不论任何人,我都照样吞。”
林宗易眼眸阴冷,脸上却从容,“斯年,我最欣赏你的魄力。”
我端着茶盘出去,先递上林宗易的那杯茶,“林董,您的金骏眉。”
我把冯斯年的茶杯也放好,“冯先生,普洱。”
冯斯年淡淡嗯,“你下去。”
我说,“有事您叫我。”
我绕过茶几,正要回避,出其不意地对上林宗易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不同于冯斯年的眼睛,后者内敛神秘,深不可测,而他锋芒毕露,堂而皇之暴露自己的狡诈和探究,有一种揣度人心与审时度势的极致的敏锐。
我仿佛被他的眼睛困住,困在泥沼里,迈不开步。
“助理小姐,会围棋吗。”
我琢磨不透他的用意,如实说,“我不会。”
林宗易指着被收拾得差不多的棋盘,“我围剿了冯董的白子,他弃车保帅,最终逃出生天,达成和棋,算哪种战术。”
我想了一下,“狡兔三窟吗?”
“还有一个更高明的说法。”林宗易似笑非笑,“围魏救赵。”
我心脏骤停,差点跳出嗓子眼,幸好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不断闷笑,我一声不吭退到一旁。
冯斯年也察觉了我们之间的特殊气氛,他没多言,撇了两下水面漂浮的茶叶末,“宗易,上周你在滨城的高尔夫球场,我也在。”
林宗易端起杯,低头嗅了嗅茶香,“我看到你了。”
冯斯年说,“你球技进步不小。”
林宗易的神情耐人寻味,“斯年,我比你更不喜欢凑热闹,可利益当前,我不得不凑。”
“万利背负了数亿的债务,除了华京,没有企业填得起窟窿。”
林宗易喝了一口茶,“我填得起。”
冯斯年指尖流连在杯口,“你的企业要充裕的资金流运转,再割出几个亿砸给万利,你有多少资金链,能保证衔接得上。”
林宗易大约嫌茶苦,他只喝了一口,便不再碰了,“那是后话了,我只顾当下。”
冯斯年一言不发。
林宗易问,“你和殷怡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冯斯年说,“不急,随缘。”
林宗易舌尖抵出一片茶叶,吐在烟灰缸里,“不在一处同居,缘分是随不来的。斯年,你觉得呢。”
冯斯年撂杯子的姿势顿住,“宗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对视着,像两池了无波澜的湖潭,可湖底惊涛暗涌。
林宗易的面孔仍然是温文尔雅的浅笑,“没什么意思,我仅仅是提醒你这件事。”他站起,拍了拍冯斯年的肩膀,“我没有孩子,我等着抱你们的。”
林宗易看着旁边的我,我立刻紧张起来,不过他没和我说话,只对冯斯年说自己该走了。
冯斯年也站起,“我送你。”
他们走到门口,林宗易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他偏过头,“斯年,你这位助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斟酌如何评价,我以为他会揭发我撒谎,吓得大气不敢喘。
冯斯年面无表情等待林宗易的下文。
好半晌,林宗易笑了,“很匹配你。”
冯斯年反问,“匹配我什么。”
林宗易说,“和你一样擅于应付各种场面。”
冯斯年侧身看向我,“林董对你印象很好。”
我稍稍松了口气,“谢谢林董。”
林宗易离开后,冯斯年返回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灼人的阳光深处,脸色喜怒不辨。
我试探问,“冯先生,林董在威胁您吗?”
适当掌握一个男人的秘密,能够拉近关系,可不能挖掘得太过火,男人会反感戒备。
冯斯年抬起头。
我说,“他以您和太太分居为把柄,威胁您放弃收购万利。”
他眯着眼不语。
一直以来,没有猎物能逃脱我的计中计,唯独冯斯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百发百中的手段在他的世界里全部失灵。
我决定改套路,冯太太有耐性,我没有。
挑明真相是最直白的捷径,我都亲眼见证他们分居了,再装糊涂不免太假,不亲手打破冯斯年的面具,他永远不会主动摘下,他戴着君子的面纱,怎会放任自己堕落。
我俯身,单手支着下巴,意犹未尽的神色,“冯先生骗我了。您和冯太太的感情并不好,可出于种种现实考量才延续至今。您不希望有朝一日婚姻破裂,失去舆论优势,所以在男欢女爱的事情上很克制自律,不沾染其他女人给自己增添污点。”
他深意十足凝望我,显然对于我这番话有忌惮,“我和我太太的关系并无你猜测那么复杂。”
我不依不饶,“您没有和太太住在一起,感情深厚的夫妻不会分居。”
“婚姻的质量不是取决于在一起的时长,而是取决于各自的节奏和接受度。”冯斯年打断我,“我太太不习惯烟味,也不满我夜晚应酬,分居让彼此更自由,更舒服。”
我台阶都铺完了,冯斯年死活不下,他演好丈夫还演上瘾了。他的确是诡辩洗脑的一把好手,答案无懈可击。
我说,“但女人最看重丈夫的陪伴,因为生理欲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冯斯年又焚上一根烟,“你的好奇有点多了。”
我隔着烟雾,“我可以帮您打掩护。”
冯斯年摩挲着无名指的婚戒,“什么掩护。”
我上半身前倾,挨着他耳朵,他倒很配合,也略微往前探了半尺,“当然是掩护您的金屋藏娇啊。”
他沉默,旋即笑了一声。
我眨巴眼,“您想有吗。”
冯斯年吸了一口烟,“没多余的精力想这事。”
“是没精力,还是不想?”
他缄默,朝我头顶喷出一个烟圈。
我小拇指勾着他袖口,“您要是想,甚至付出行动,我都不会泄密的。”
冯斯年唇角上扬,“真的吗。”
“虽然是冯太太介绍我到华京,可留下我是您的决策,难道员工为了讨好人事部经理,而不惜违背老板的心意吗。”
我的比喻很有趣,冯斯年轻笑,“挺聪明。”
我咬着唇,满是弦外之音,“我是冯先生的人,能博得您高兴,我豁出什么都无所谓。”
冯斯年瞧了我一眼,没出声,他拿起桌上座机,拨通了一串号码,那头是一个男人接听,冯斯年吩咐,“查林宗易。”
对方详细询问了什么,冯斯年说,“他公司的账面资金,以及近期的项目与什么人合作,我要最真实的。另外,不要打草惊蛇。”
他交待完情况挂断。
我煮了一壶咖啡,放在他办公桌,冯斯年浏览着电脑屏幕,忽然对我说,“你的东西拿走,左边最末一格抽屉。”
我按照他的指示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存放的是我那天勾引他时,胸口崩开的一颗纽扣。
我心中暗喜,冯斯年没扔掉它证明不厌恶我,金字塔尖上的男人大多非黑即白,事业上只有赚钱或赔钱,情感上不爱即憎,没有模棱两可的中间值,只要不讨厌,被俘虏是早晚。
我把纽扣攥在手心,我的内衣是时机派上用场了,“冯先生是不是还欠我一件东西。”
我蹭着桌沿,一步步蹭到他面前,抚摸着他衬衫的衣领,“我的蕾丝内衣,走得匆忙,遗落在客房的床上了。”
我手柔软无骨,攀着他脖颈一寸寸朝衣领里钻入,“您看见了吗?”
冯斯年拂开我已经探入一半的手,身体与我保持着距离,我没再得寸进尺,直勾勾看着他。
他说,“有空来拿。”
我说,“我今晚就有空。”
他将我推远一些,“我没空,白天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