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也不是生来就是反派的。
我曾天真地以为,程昭信刚刚进京赶考那会儿,还是个愣愣的纯善少年。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刚下过一场并不畅快的小雨,地上还沁着一股潮气。习习秋风送来谁家桂花淡淡的香气,也拨开了天边的阴翳,好让这落日抓住一天中最后的光景,现一现通身的华彩绮丽。
我伏在赏月阁的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去送夕阳。
突然包间的门被人猛地踹开,我一惊,回头去看。
伙计连拉带阻,也挡不住四五个人形酒缸声势颇大地往里闯。
「对不住,对不住,几位爷,你们的包间在隔壁,这间有人了。」
伙计一边回头冲我满脸堆笑地道歉。
「对不住,樊小姐,几位爷喝多了,你大人有大量,别怪罪,我这就领他们去隔壁!」
我皱着眉,防备地盯着这几个醉汉。
含露挡在我身前紧张地护着我。
那领头的醉汉并不把伙计的话放在心上,兀自又往前走了两步,深深嗅了两口,道「真香啊!」
然后大咧咧地在圆凳上坐下了,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们主仆脸上逡巡。
伙计一看拉不住,又怕我和他们发生争执,便央求道「好小姐,您要不去隔壁包间里坐坐?」
京城之地,放浪形骸的那几家富贵公子,我多少都是见过的。
像这几个,却是面生。
我问伙计「他们是什么人?」
伙计到我跟前回话「回小姐,是今春的进士官人们,多喝了两杯。」
我想起来前几日姑姑说的授官,大致明白了他们这样狂放失态的原因。
「什么进士?老子现在是官爷了!官爷我今日就要在这间!」他手指一点,「你们,出去!」顺手将他的兄弟们招徕到身边坐下。
我气得直要发笑,「皇城脚下,岂容得你们放肆!」
「小姑娘家家的,不好在闺房里绣花,跑出来叫男人瞧,这就是京城的做派?」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诸位寒窗苦读数十载,没想到一朝得势,嘴脸却是卑鄙又下流,叫御史参你们一本,恐怕要乐极生悲!」
可惜,我可是人送外号京城小辣椒的樊亦简,几句臊人面皮的话而已,我不仅受得起,还能还得回!
那领头的人登时就站了起来,余下的人或面有犹疑,但也不得不跟着站起来。
「杜兄!」门外一声,喝住了那领头者。
那人进来一把搂住了为首那人的肩膀,耳语了几句,为首那人便不说话了。
他向着我深施一礼,「在下江夏郡程昭信,替同年向姑娘道歉。杜兄是太高兴了,故而多喝了两杯,唐突了姑娘,其实他本性并不坏。」
「唔,」我掩唇一笑,讥讽道「若是本小姐喝多了杀人放火,依阁下的意思,是不是还要轻判?」
他面露错愕,低着头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这小姑娘,忒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那为首的气焰又嚣张起来。
伙计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要出声,被我拉住了。
「给脸?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是本小姐给你天大的脸!否则,你这个兄弟恐怕要去护城河里捞你了!」
「你说对吧,江——?」
「江夏郡程昭信。」他很识时务地接口道,「杜兄,少说两句。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姑娘,只不过在下的这些同年们还不清醒,言语难免莽撞。待他们酒醒之后,在下定领着他们登门致歉。」
也许是他头埋得足够低,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放软了语气「登门致歉,毁我名声吗?阁下的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不不不不——」他急的抬起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唉!」
慌得连乡音都嘟噜出来了。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本小姐就在隔壁等你们酒醒,阁下既然诚心道歉,不妨帮你的同年们一字一句地回忆回忆说出来的冒犯话。」
我在隔壁点了一支沉香,去去身上沾染的晦气。
香未燃尽,门外便被叩响,是那个江夏郡程昭信的声音。
「在下带同年前来赔罪。」
这么快就清醒了?
我命侍女开了门,却让他们立在门外说话。
果然,当即就有两三个人面皮涨起了红色。
程昭信向我深施一礼,催促那领头的醉鬼道歉。
那人磨蹭一番,才不情不愿地拱手服软,「在下多喝了几杯猫尿,冲撞了小姐,小姐——」
又是没用的废话!
我在心里轻嗤一句,刚要开口,被程昭信抢了先。
「杜兄,你需得说明白怎样冲撞。」
那杜兄抬眼看他,眼神与他几度交锋,见态度强硬,才满含幽怨地说道「在下强闯包间——但那是因为——」
「杜兄,不管因为什么,你都做错了。」程昭信眉头一皱,肃声道,「况且,方才你同我描述时,分明还以言语羞辱了这位小姐,到这里却只字不提,实非诚心道歉。」
杜兄抬起头,恼羞成怒,「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站你这边,但你确实失德在先。」
一时给杜兄说愣了。
「姓杜,又是今科进士,最近授官。」我出声打断这沉默,「若我存心报复你,明天就会有御史参你。我给你机会道歉,你却不服,你这同年努力约束你,你却觉得他倒戈。愚蠢至此,真的可以为官吗?」
程昭信又要行礼,这次我却出声阻止,「阁下品行尚佳,何必与此等人为伍?」
顺便使了伙计去叫护卫上来。
「你别得寸进尺!」那杜兄眼见不能善了,便也破罐子破摔起来,「我不就说了几句实话,你这泼妇便死揪着不放,你去告!看看有哪位御史会理你这个疯妇!」
这就是他的依仗了,他那些话,难听么是难听,但是这御史都是男人,听在他们耳里便如蚊子嗡嗡两声,算的了什么?
不过,在更大的权势面前,这些男人的默契,又算的了什么呢?
「程大人,」我变了称呼,「你可听清楚了,他又骂了我,泼妇,疯妇,到时候记得堂前作证。」我站起身,预备要走。
几人堵在门口,形容凶恶。
刚巧,伙计领着侍卫上来,把几人挤到一边替我开了路。
跨过门槛,我忍不住补上嘲讽,「姓杜的,现下女子出行再正常不过,你以为你用言语妄加羞辱,就能裹住女子出门的脚步吗?未免可笑!」
下楼时,我听见伙计对他们说「这位小姐是皇后的亲侄女!几位祸闯大了!」
我嘴角一勾,流露一丝狡黠的得意。
权势么,如果不能用来行侠仗义,那可真是索然无味。
至于——程昭信,在我的记忆中,曾恰如那秋天傍晚的夕阳,虽然在乌云之后,好歹展露了一分头角。
只是那时的我终究是天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