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乾清宫偏房内,我抚摸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思绪恍惚。
我想打掉孩子的,可顾寒舟用璃城威胁我,我陷入了愧疚与自责中。
愧对九泉之下的陆言若,自责自己没本事,连陆言若唯一存活的子嗣都难以护着。
「咚」一声。
醉气熏熏的顾寒舟踹开了门,他昔日温润的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风雪。
屋内没燃碳火,顾寒舟身形微颤,一把揽过我,握住我冷如冰的手。
「宫人们阳奉阴违,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未曾言语,顾寒舟将头埋进我的颈窝,深吸了几口后,嗓音哽咽。
「瑾萱,你又不理我,五年前,你若是求我一下,我们怎么会越走越远?」
我一把推开他:「你别欺人太甚。」
五年前,分明是他灭了相府满门在先,如今反倒是我的错了。
顾寒舟低声呢喃:「沈瑾萱,喊来璃城吧,让他见见你如今的模样,让他知道你是我的,从始至终都是。」
我几乎是瞬间抬头凝望着他,咒骂道:「你疯了?」
我的璃城年纪小,见了我显怀的肚子,会怎么想?
顾寒舟眉梢微红:「我才没疯,你本来就是我的,你不该生下别人的孩子,你不该背叛我的。」
璃城终究被带了过来,他瘦如枯槁,长衫洗到发白,眼角处长长的划痕让人无法忽视。
我下意识垂首不敢与他对视,心疼与难言布满胸腔。
「娘亲。」璃城喊了我一声,随后的话语让我潸然泪下。
「娘亲受苦了,无论娘亲做了什么,璃城都爱娘亲。」他稚嫩的声音却坚定满满。
我骤然抬头,抚摸着他的脸,缓缓道:「对不起......」
是我昔年识人不清,是我今朝无能为力,害得本该泡在蜜罐中锦衣玉食成长的璃城,沦落到这般下场。
「娘亲未曾做过愧对璃城的事情,无需道歉。」
我突然想起在宸国时,我因相府的满门抄斩郁郁寡欢。
温润儒雅的陆言若眸似星河:「你未曾对不起任何人,只是这世道人心难测,无需耿耿于怀。」
而今我却怀了仇人的孩子,被囚于这深宫中,挣脱不掉。
屋内一直默不作声,藏于阴影下的顾寒舟大笑:「真是母慈子孝,不过瑾萱是朕的,怀孕三月有余,而这孽种只能看朕的心情而活。」
我身形微颤,仔仔细细的盯着璃城,怕他情绪出什么不对。
可璃城只是淡然道:「娘亲从始至终都是独立的个体,哪怕怀孕,依旧是我要敬爱一生的娘亲。」
顾寒舟后来酒醒了,我却对他的厌恶愈发深,时常在无人时抚摸着逐渐隆起的腹部,冒出苟活不如寻死的念头。
相府满门抄斩时的血流成河,宸国亡了时的尸横遍野,一帧一幕,来回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总是会梦见幼时的纯粹天真,爹娘尚在,相府如日中天。
我亦然会在发呆出神时,看到陆言若,他唇角弯弯与我絮絮叨叨。
可转瞬,他的腹部便被我插入一把匕首,瘫倒在地。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事,原来陆言若待我的温润有礼,早已刻进了骨髓。
我陷入了焦灼中无法自救,寻死的念头若隐若现。
期间顾寒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为了稳固我的情绪,让璃城来陪我。
璃城握住了我的手:「娘亲,若是活着太累了,就不用管我啦,我一个人也行的。」
我掩着面泣不成声,我自然知道他在骗我,他一个人在敌国皇宫如何存活。
他只是看我太苦了,不忍我继续饱受煎熬下去。
又过了一月,我彻底熬不下去了,我这一生,本就愧对了太多人,便以死赔罪吧。
好歹是带着顾寒舟的骨血一尸两命,不算亏。
我环顾着屋内,凡是能自杀的利器早早被收了下去。
但顾寒舟终究百密一疏。
夜晚时分,我用完膳后,宫女如往常一样散漫的将东西收拾下去。
我独自坐在玫瑰椅上,拿着洁白的瓷片,无声笑了起来。
这是我打破一个不起眼的小碗得来的,只要轻轻往脖颈上一划。
我便不会受折磨了,这痛苦的一生便会结束了。
思绪间,瓷片就横在了脖颈处,我的腹部突然动了一下。
我倏地愣怔了一瞬,这也是我的孩子,可能察觉到了我的举动。
腹部又动了一下,我却不曾心软,顾寒舟作恶多端,他不配让我给他生子。
况且我的处境如此,孩子生下来遭受的定然也是白眼与谩骂。
何必呢......
泪水却不知何时模糊了视线,我握紧瓷片狠狠划了下去,血液顺着纤细十指流。
迷迷糊糊间,我被一片黑暗笼罩,天地间独独中心浮萍上亮着光。
我循着光而去,一个约摸四岁的孩童被包裹在莲花中。
他朝我笑着:「阿娘。」我立刻停下了脚步,心下蔓延着复杂的情绪。
孩童满心欢喜的站起来,朝我跌跌撞撞奔来,他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
「阿娘抱~」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却直直穿过了他,他眉眼间渗出血液,莫名妖冶。
「我知道阿娘想让我死,但我不怪阿娘,阿娘开心就好。」
我连连摇头,想和他解释,却一时不知能说什么。
我眼睁睁看着孩童身影消散,自始至终,他只是笑颜如花重复,不怪阿娘。
我心口有什么东西迸发开来,苦涩满满,难以言喻。
「娘亲你醒醒啊。」
耳畔间响起熟悉的声音,我艰难的睁开眼,脖颈处传来阵阵疼意。
璃城站在床榻边,脸上泪水干涸,眸子中的害怕与心疼交织。
我强硬笑起来:「没事的,别怕。」
顾寒舟偏执狠辣,没了我,璃城定然活不下去。
说来说去,我的璃城到底只是孩童,在死亡面前怎会不惧?
门被打开了,顾寒舟冷眼凝望着我:「你怎么敢带着朕的孩子去死?!」
我气极反笑:「如今这般,他生下来亦然步你的后尘,但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沈瑾萱了。」
孩子活下来会受尽屈辱,生不如死,或许平安长大都是问题。
顾寒舟抽出长剑,横在璃城的勃颈上:「朕的孩子若是没了,这孽种会被千刀万剐,割下来的肉喂给狗吃,尸体扔去乱葬岗,永世不得超生。」
一股寒意迅速蔓延全身,我咬牙道:「你真是狠毒。」
顾寒舟毫不在意:「瑾萱是第一天认识朕吗?」
我瞬间败下阵来,相府众人的死相历历在目,头颅满地,血流成河。
那时,尚且年少的顾寒舟便能踏血而来,还笑着说:「瑾萱与我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开心吗?」
这种畜生,我怎么会奢求他有人性。
我轻声道:「你别动璃城。」
顾寒舟却不知发了什么疯,用剑挑断了璃城的手筋,血肉翻滚,深可见骨。
我嗓音颤抖:「你在做什么?」
顾寒舟不语,让人将璃城带下去,随后冷笑:「你能带着朕的孩子去死,却对陆言若的孩子......」
我骤然打断他:「闭嘴,你不配提陆言若。」
顾寒舟眸中微不可见的闪过一丝落寞:「是啊,朕是不配提他,毕竟他命丧黄泉多日,早成了白骨一堆,朕提他,晦气!」
话落,他便一甩衣袖,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出。
后来,顾寒舟似是怕我再次自缢,便命璃城在乾清宫偏房陪着我。
我日日望着清风朗月的璃城,再也生不出自缢抛下他的心思。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他丧命。
冬去春来,我临盆了,宫女们抱着水盆进进出出。
接生嬷嬷不停喊着使劲,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我脱力瘫倒在床榻上。
「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嬷嬷喜笑颜开,将孩子裹上襁褓,抱到我眼前。
许是血脉使然,我不自觉的抬眼望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哭泣止不住。
绛紫色长袍,五官俊美的顾寒舟挽着淡紫色长裙,眉目含笑的乔明珠走了进来。
我心中咯噔一声,防备的望着乔明珠,她来定然没有好事。
不出所料,乔明珠接过啼哭的孩子,轻笑:「皇上您对臣妾真好,姐姐害得臣妾流产,使得臣妾难以孕育子嗣,臣妾又想有孩童陪陪太子,皇上便出此下策,忍着恶心与姐姐生孩子。」
我如遭雷劈,自嘲笑着,怪不得这些时日顾寒舟小心翼翼的提防着我自缢。
原是如此啊,原是如此......但乔明珠心怀鬼胎,怎会真想要我的孩子去陪太子?
这孩子若是交给乔明珠,恐怕便活不下去了。
乔明珠撇了撇嘴:「可是皇上,那璃城懂事勤奋,臣妾有些不舍呢,不如让姐姐抉择一下,哪个孩子在臣妾膝下养吧?」
顾寒舟宠溺道:「依明珠所言。」
我心口仿若被人活生生撕开般疼痛难言,这是让我自己选择,送我的哪一个孩子去死。
「哇哇哇。」
乔明珠怀中的孩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哭声愈发大,回荡在屋子内。
我望了孩童一眼,孩童漆黑明亮的眸子充满着对万物的好奇。
奇怪的是,孩童与我对视上后,立刻止住哭声,反而咧嘴笑起来,似乎想让我高兴。
我垂下眼帘,不再看他,抿唇道:「幼子更好培养出感情,让幼子养在贵妃膝下,伴着太子吧。」
陆言若待我温润如斯,二选一之间,我永远不会放弃他与我的孩子。
强自压下疼意,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孩童是顾寒舟的,是死是活,与自己无关。
乔明珠莞尔一笑:「这孩子尚未取名,那便叫锦玮如何?」
顾寒舟心不在焉道:「甚好。」
那日之后,乾清宫偏房愈发冷清,宫人们玩忽职守,敷衍了事。
我时常望着璃城精神恍惚,他与陆言若长得越来越像了。
不知为何,近日里想起来陆言若,心口便疼得无以复加。
陆言若被我刺死的一幕,徘徊在脑海中反复循环。
好在璃城的伤养好了,日子虽难熬,倒也无风无雨。
再次听闻顾锦玮的消息时,是在一月后,宫女匆匆忙忙的跑进来,面色焦灼。
「贵妃娘娘请你过去一趟。」
我下意识站了起来,脚步迅速的朝储秀宫而行。
脑海中一片空白,顾锦玮这个名字难以抑制的浮上心头。
到了储秀宫后,顾寒舟正怀抱着梨花带雨的乔明珠安抚。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心口传来阵阵莫名疼痛。
「姐姐,是我看管宫女不利,害得锦玮被闷死了。」
乔明珠嘤嘤啜泣,可那双琉璃般的瞳孔中闪烁着得意,哪有半分愧疚?
我无心与她言语,闷死二字反复在耳畔响起。
我往里走去,裹在襁褓中的顾锦玮脸色发紫,嫩白的脖颈处是难以忽视的红痕。
「不是闷死的啊......」我倏地低吼,不知不觉间泪水沾染了满面。
这是被活生生掐死的,如此明显,顾寒舟怎么会看不出来?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乔明珠所为罢了。
乔明珠是被百般呵护的皎皎明珠,我沈瑾萱算什么呢?不过是顾寒舟登上帝位的工具罢了。
连带着我血浓于水的孩子,都是可以随意打杀的。
这些时日,我不敢去想顾锦玮,如今这孩子不出所料的丧命了。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二选一间,我也抛弃了锦玮。
锦玮,谨微,谨小慎微,正如他短暂的一生般渺小,无人在意。
顾锦玮被下葬了,春雨绵绵,暖风阵阵,他死在这样好的天气中。
他未曾上玉蝶,自然入不得皇陵,我跪在他的墓碑前低喃:「下辈子可千万别投胎到我这里了,我这人命苦,给不了你温暖的童年,害得你尚未学会说话便死了。」
仔细想想,我本来是京城人人艳羡的相府嫡女,锦衣玉食,明媚张扬。
这一切在遇见顾寒舟时便变了,我惨遭满门抄斩,好不容易脱离梦魇后,顾寒舟又剥夺了我难得的幸福。
绵绵细雨飘洒在我的身上,逐渐模糊了眼前景象。
顾寒舟一袭白衣撑着油纸伞而来,向来爱干净的他,屈膝蹲下,用衣角细细擦拭着我脸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泪。
「瑾萱别哭,一切都会好的。」
我嫌恶的避开他:「好?你说我怎么会好?待我好的人尽数丧命,我怀胎十月的孩子被你送去给乔明珠,在这人世间活了一月便长埋黄泉。」
字字泣血,顾寒舟顿了半晌,似是有些后悔:「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呵。」我嗤笑一声,「谁稀罕与你的孩子,顾锦玮不过是血脉使然罢了,我永远不会给你生孩子了,哪怕我去死,也不会给你生孩子!」
顾寒舟从未见过我如此浓郁的恨意,他怔愣片刻,垂下眼眸不敢看我。
「瑾萱,再过几日,我们便能如初见之时了,我抚琴你练舞,我们还好好的,别这样恨我......」
高高在上的天子声音越来越低,带了些许哭腔和乞求。
「痴心妄想!」我冷声道。
顾寒舟真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三个月后,乔明珠的母族将府被满门抄斩了。
与此同时,乔明珠与太子被压到了我的眼前。
二人纷纷惊慌失措,连连求饶,我冷眼凝望着他们,只觉一股心凉。
狡兔死,走狗烹啊,想来也是,顾寒舟心思深沉,哪里会真正爱上谁。
对我是利用,对乔明珠又何尝不是?他容忍不下掌控兵权的将府,便慢慢蚕食,一网打尽。
乔明珠与太子忽然止住了哀嚎,腹部皆插了一把刀剑。
二人倒在地上,顾寒舟眉目含笑的面孔露了出来。
「乔明珠害死了瑾萱与我的孩子,我便将顾简和她都送下去陪葬,瑾萱原谅我好不好?」
顾寒舟轻松开口,仿佛倒下的二人,不是他日日相伴的枕边人与血脉相连的孩子般。
我骤然生出了一股恶寒,惧怕之意不断涌出。
乔明珠与顾简丧命,自是如我心意,可顾寒舟简直是六亲不认,丧心病狂。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顾寒舟缓步走了过来,怀抱着我,仿佛丢失多年的珍宝被找回般小心翼翼。
「瑾萱不要喜欢别人,喜欢寒舟,一辈子陪着寒舟好不好?」顾寒舟近乎偏执的开口。
我不语,他便自顾自道:「幼时众人皆欺我辱我,独独瑾萱心善待我好,瑾萱一直待我好吧,富贵荣华,我都给你。」
我强自压下恨意,回道:「好。」
后来,顾寒舟日日伴我身侧,待我如珠如宝。
而我借着他的宠爱,给了璃城百两黄金做盘缠,将璃城送出皇宫,暗自叮嘱他纵马朝千里之外,与溪国为敌的祁国跑。
到了祁国后,便不必活得如此小心翼翼了。
我待在深宫中,心口空落落的,时常产生错觉,看到相府亡魂与陆言若,甚至是顾锦玮那个生来便注定孤苦的孩子。
他们皆在说不怪我,让我好好活下去,我却愈发沉闷。
春去夏来,我躺在床榻上,咳血不止,缩在厚厚的锦被中,泪流满面。
外面蝉鸣不停,绿意葱茏,明明是最暖和的盛夏,我却只觉冷意连连。
我能怎么办呢?我无依无靠的一人,怎么斗得过睥睨天下的帝王。
这日,我央求着顾寒舟想去赏荷花,顾寒舟欣喜若狂,这是我近日来,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一艘游船漂浮在水面,荷花大朵盛开,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顾寒舟搂着我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我藏于衣袖中的簪子狠狠插在了他的心口处。
他闷哼一声推开我,捂住心口不敢置信的望向我:「瑾萱......你就这么恨我?」
顾寒舟的暗卫从天而降,拔下簪子,开始替他包扎伤口。
手法熟练,是会医术的,天子出行,缜密如斯,怎么会轻易被我刺杀呢。
好在璃城应该已然到了祁国,一生无忧了。
我突然生出一股疲惫之意,缓缓靠近船边,顾寒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梢微红。
矜贵傲然的天子此时低声祈求:「瑾萱,你......你恨我......我也不在乎的,你别离开我。」
我未曾理他,纵身一跃,跳入了荷花池,惊起阵阵波澜。
顾寒舟眼梢通红,焦灼道:「快救人啊。」
夏日的池水并不凉,反而泛着暖意,只是我开始逐渐呼吸不上来,眼前慢慢变得模糊。
恍惚间,我看到了温润如玉的陆言若,他捧着荷花对我笑:「瑾萱,你不要郁郁寡欢了。」
我过得有点累,所以我来找你啦,陆言若。
顾寒舟终究没救上来我,他一日白发,将我尸首封在保人永不腐烂的水晶棺内,放置于乾清宫。
他日日对着棺材言语,行事愈发暴虐,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终于在三年后,大臣们联合推翻了顾寒舟。
顾寒舟死时,瘫倒在水晶棺前,低声道:「瑾萱,我被人欺负了......」
可惜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护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