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也配齐了下人,他虽还没中举,日子也和从前的萧府不差什么了。
可他忘了,我是街头出生,在市井里混,三教九流都是我的师父,若不是街口的瞎子说我命格不能干一点坏事,我大概靠偷鸡摸狗也能养活自己。
区区一把锁,根本困不住我。
麻烦的是,府里如今不缺人手,前后门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逼不得已,我只能选了后院最偏僻矮小的一面墙试着翻一翻。
黑灯瞎火的,再加上好日子过多了,哪怕是最矮的墙,我居然也摔了下去,不过还好,软软的,身下有个肉垫。
我赶紧起身道歉,黑夜里却传来那人的调侃:「姑娘家里想必粮食很富裕吧,养得可真不错。」
凑近了看,那是个眉目温和的公子,虽然也俊朗,却不似萧如钦般有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萧家没出事前,我曾见过他,在老爷过大寿的时候,夫人让我给他们端过茶。
苏明琛,年二十四,当今陛下第三子,想不到竟是这么平易近人。
他看着我的面色,也收起了调笑:「当年好心的小丫头,你这是认出我了?」
那时老爷还是朝廷要员,脾气耿直,皇子也不卖面子,我去送茶,正赶上他下不来台,便故意弄洒茶水解了他的围,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
苏明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肯定觉得我无聊吧,这么小的事现在还记得,主要吧,当年我年纪小,母家又没依仗,小丫头你给的那点善意,可是温暖了我很久。」
我就这么住进了苏明琛的别院,没带一丝犹豫。
我说过的,我记恩也记仇,一个弱女子在这世道想找富贵人家的麻烦,只能依附他人,而苏明琛,根本是我以前接触不到的贵人,我自然要把握好机会。
苏明琛是个谦谦君子,他只偶尔来看看我,询问我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需要,但满府的下人看我的目光还是不一样了。
里面隐隐带着羡慕和讨好,好像在说,我迟早会成为后宅的一部分。
我听见那些丫环私底下议论,说他在外面根本是个铁血作风,只有对着我才这么如沐春风,现在到处都在传,三皇子怕是要带个宠妾回京了。
这些话太离谱,我自然是不信的,直到萧如钦来找我。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带着为我好的语气说着:「阿姐,你真的要给他做妾吗?你知道三皇妃是什么人吗?进去了,你就是个死。」
我忍不住笑了,反问他:「那你又知道李茹是个什么人吗?二少爷,都是想让我做妾,三皇子可比你矜贵。」
我说完,他整个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漆黑的眼睛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末了,也只留下一句:「罢了,对着你,输的终究是我。」
我从不知道,他这么会做戏,糟践完了我,还扮一副深情的样子,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所以苏明琛也急匆匆过来的时候,我一下失了分寸。
我问他:「三殿下是当真想纳我吗?」
苏明琛愣了愣,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到底是萧公子厉害,我伏低做小这么多天你都装看不懂,他一激,你便不装傻了。
「是,我想要你,我的皇妃出身名门,是父皇给我最大的赏赐,但我是个人,我更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繁星,你跟了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把话说得这么白,我反而退缩了。
我待过大宅,知道妾是什么,那是群可怜的如浮萍般的无家之人,我太想有个家了,即便为了报复萧如钦和李茹,我也不想舍弃这个愿望。
苏明琛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拉过我的手保证着:「你放心,我会请旨立你为侧妃的,皇家同一般人家不一样,侧妃也能入玉牒,与我同葬,享后世供奉的。」
死后若去不了夫人身边,身旁有个人,大约也是能安心的吧。
我就这么跟着苏明琛又回了京,他受李家之托,还带上了要赶考的萧如钦和不放心要跟着的李茹。
苏明琛一脸为难地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善解人意地同意了,人不在眼前,我怎么报复呢?
更何况,三皇子是做大事的人,太小家子气,会让他不喜。
反倒是苏明琛,过后一脸哀怨地看着我:「小繁星,我这样你都不发脾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笑笑不说,男人啊,就是要吊着才会上心,太快掏心掏肺,就是我从前那个下场。
从萧如钦为了我那么重伤李茹开始我就知道,他不知何时起,没有再把我当阿姐,我惶恐过,怀疑自己配不配过,最后都在他日复一日的照顾和陪伴里化成了期待。
可男人就是男人,地位前途比女人要紧得多,苏明琛的前途比萧如钦更广大,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既然李家对他有用,那我就等用过再秋后算账好了。
回了京,我又去街口找了算命瞎子,萧府出事后我去找过他,他同我说,十八岁前我一定会回来,到时来找他,他能救我的命。
你看,萧府真的出事了,我也真的在快满十八岁的时候回来了,那大概,我也真的需要他救命吧。
他依旧睁着双眼扮瞎子,让人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瞎,我走近,他也没有废话,直接递给我一个香囊说:「这东西能保你平安,务必随身携带不要取下来。」
苏明琛陪我一起来的,早听我说过瞎子的事,他有心想再问点什么,瞎子却直接摆摆手赶我们走。
谁知他陪我逛到首饰店,又冤家路窄地遇上了萧如钦和李茹。
他们是来置办婚礼要用的东西的,李茹看我的眼神依旧藏着挑衅,只是苏明琛在,她不敢太过分,便指着自己的凤冠说:「姐姐也是来看这个的吗?三殿下真是疼您。」
然后话还没完,就捂住嘴假装意识到说错了,不过是在嘲笑我永远没资格穿戴凤冠霞帔。
苏明琛沉下脸,一把揽住我:「不劳李小姐费心了,过几天册繁星为侧妃的懿旨就要下来了,织造处的婚服,可比这种地方好多了。」
我惊喜地看着他,回京后我连三皇子府都没去过,我以为他忌惮皇妃,起码要筹谋一段时间才能纳我。
他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实心实意:「本来就是送你的惊喜,今日你亲手带大的弟弟也在,都是自家人,我就趁机说了吧。」
「弟弟」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我闻言转头看了看萧如钦,一如从前,一受**他就爱把指甲掐进手心。
他直直地看着我,大约是想赌我会不会心疼去掰开他的手,只是这次即便掐出血我也没有再动,该帮他揉开手心的早就另有其人。
就这么僵持了好久,连苏明琛都微微露出不满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道:「既是阿姐亲手带大的,她成婚我怎能不在?殿下,不如那日就让我送她到宫门口吧。」
他要来送我?我一下没控制住声音高了起来:「谁要你送?」
李茹见我激动,一下来了兴致,火上浇油道:「姐姐,我们也是想作为娘家人帮你撑个体面,如钦若是中举,以后也是你的依仗啊,殿下,您说是吧。」
这套说辞无懈可击,听着真是太为我着想了,连苏明琛沉思了片刻都同意了,他跟我说:「繁星,你忍忍,以萧如钦的才学,他能做你一时助力,让张家也会顾忌着点。」
张家,便是三皇妃的母家。
册封懿旨下来的那天,萧如钦对着我黑着脸陪站了一天,大昭的规矩,册封要我一个人去向皇后娘娘谢恩,苏明琛则是要一个人去陛下那里谢恩。
萧如钦一路跟在我轿子旁,不发一言。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拉开窗帘低声对我说:「阿姐,你要平安出来,若不然,这座皇城到处都是朱门,我便选一扇撞一撞,到时候我们的魂魄总能相依。」
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再无回避和冷漠,全是了然和同生共死的坚决。
我真傻,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只有我单方面了解他,他分明,也一样了解我。
哪怕我从未把那个东西交给过他,他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其实夫人临走前塞在我发包里的,除了那个小金锭,还有藏在金锭里的一张小纸条,那纸条上有萧家旧案的来龙去脉和证据收藏的地方。
当年所谓的贪腐,根本一文钱也没进萧家,是初出茅庐的三皇子为了弥补母家势弱的弱点,全数吞了那笔钱,还栽在了萧家头上。
皇帝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心爱之人的儿子,总归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夫人教我读的书我没有白读,史书之上明晃晃地写着,自古皇家君臣大于父子,等三皇子势大到皇帝也忌惮的时候,那点微薄的父子之情,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本打算好好供如钦中举,再徐徐图谋合适的时机告诉他让他去揭发。
但苏明琛亲自来临风镇的时候,我知道更好的机会到了,他顺风顺水的时候想不到早年的这个污点,如今定是碰到难处怕别人顺带翻出这桩旧案。
他疑心如钦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却没想到,那么多人,夫人选择相信的是我这个无根无基的黄毛小丫头。
我养如钦那么大,他嘴角弯的弧度不一样我都知道他情绪起了怎样的变化,他跟李茹做的那些戏,在我看来简直拙劣。
其实静下心想一想也就懂了,萧家没人了,他身边只剩下我,苏明琛想拿捏他,只能从我入手,他从苏明琛住处出来的那天,想必家里周围就布满了眼线。
要纳我为妾,让李茹刁难我,不过是想让苏明琛觉得我不重要,他想让我置身其外,自己犯险去查当年的真相。
至于李茹,这几年我心存愧疚,一直都在打听她的情况,她外祖雷霆手段,早将她**成了一个生意好手,愿意帮忙,除了那点少女心事,更多的是不想李家过深地被卷进夺嫡风波里。
但我不愿意,不愿意做被他护起的燕雀,夫人的声誉、萧家的声誉,那比什么都重要。
如钦定是宁可付出生命也想为萧家洗刷污名的,我亦是。
我想来苏家别院找我那次,他便想通了我的坚持,所以放任我用自己的办法留在苏明琛身边。
苏明琛乐得见我跟如钦反目成仇靠近他,他始终觉得留住我就能掣肘住如钦,更有甚者,我猜他还在赌,万一如钦什么都不知道,他还能把罪名推给别人,再利用把我绑在身边,让恢复名誉的萧家为他所用。
而我也正可以利用他的这些图谋,一步一步引诱他让我见到想见的人。
他做人太多疑了,不会想到夫人当年竟相信我这么一个才来身边两年的人。
所以他以李家的名义给了如钦很多人,只要如钦有告发的迹象这些人就会阻止,但他现在却亲手送我去见了皇后。
真该感谢当年那些搜刮完萧家才肯离开的下人,让他怕留证据给了别的忠仆,才没一刀结果了我们。
我用力握了握如钦的手,我们彼此都懂,于我们而言,为了萧家,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只要我们是在一起的,生死都无惧。
步入坤宁宫的时候,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这条路是我选的,而我也没有把握它会通向何方。
那些证据我没打算交给皇帝,皇后才是我的选择,她的儿子跟苏明琛斗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怎么利用那些东西才最有效最能打击敌人。
皇后娘娘拿到纸条的时候,激动得眉眼里都是兴奋,她看着我一连声地说:「好丫头,真是个好丫头,不枉萧夫人跟你主仆一场,你真是个忠心的!」
我稳住内心的忐忑,四平八稳地给她磕了一个头,肃穆道:「这份大礼,奴婢送给娘娘,奴婢只有一个请求,求娘娘助萧家恢复清白。」
她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总要让世人知道萧家有多忠心,多鞠躬尽瘁,才能显出始作俑者的恶毒和狼心狗肺。」
我舒了一口气,他们果然选了这种打法,这样,萧家的清名就铁定保住了。
一时间坤宁宫里的人进进出出的,看着像是跟太子在通气,没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太监在皇后耳边嘀咕了好久。
等他走了,皇后才为难地看着我,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萧姑娘,不是本宫不愿意帮你,本宫想了想,以陛下多疑的性格,若这份东西由我直接递上去,恐怕起不到你想要的效果。」
那位内监想必给了皇后很好的建议,我静静地等着,听她有什么高论。
「其实比起本宫直接献上去,你这个三皇子的侧妃带着这份东西直接死在了坤宁宫,这样本朝的皇后、皇子全都牵扯在内,由大理寺卿发现真相公告天下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是啊,如此在皇帝心中谁都可能是凶手,忌惮会让他一直查下去,三司接手了,日后想再压下去可就难了。
更何况,我看了一眼皇后身边蠢蠢欲动的嬷嬷,死不死的,好像也由不得我做主,其实何必呢,为了萧府,我愿意的。
嘴里腥甜的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又看了窗外的残阳一眼,萧如钦,你莫让我失望。
西北风大,燕山光秃秃的山脚下有一处私塾,神奇的是这私塾的院子里却绿水长流,有花有草,一个看不出瞎没瞎的老头正满院子追在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面逗趣。
李茹哼哧哼哧地从门口那条窄路走进来的时候,老生常谈地抱怨着:「萧如钦,你能不能修修门口那条路,实在不行我出钱,可不能摔着**闺女干儿子。」
两个小的一见了她,全都奔过去抱住她,然后迫不及待地冲上她身后的马车,没办法,谁让她每次都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小孩子喜欢得紧。
如钦对着李茹习惯了面无表情,我赶紧迎了出来:「你这是又去西边了?」
她夸张地抱了我一下,点头道:「是啊,新皇登基,广开贸易,以后我们跟西边的买卖会越来越多的。」
瞎子追不上两个跑得飞快的小兔崽子,慢悠悠地晃过来道:「恐怕不止是买卖,你这满身的桃花味,怕是要有主了吧?」
我仔细看了看李茹的脸,还真是红光满面,早被生意场磨炼得爽利异常的大姑娘难得羞涩问我:「哎,这个假瞎子,他准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准了。
当年的那个锦囊里,只放着一些散发着香粉味道的粉末,里面混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死遁用」。
那个纸条进宫前我留在了一心要跟我生死与共的傻男人手里,那些药粉,我当着皇后的面吞了下去。
所幸如钦看懂了,他没选择撞朱门,他用我的死,用那些证据换回了萧府的声誉,那些声誉又让我免于解剖,入土为安。
整整五日,等得如钦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时候,那个假瞎子才黑灯瞎火地摸进墓园,让我还了阳。
他说他是我父亲的挚友,我家世代带劫,代代活不过二十岁,我更糟,连十八岁都活不过,所以他只能放我在大街上沾百家气运。
但萧府却帮了我,萧家有大功德,我帮萧家还了清名,又在世人眼里已死,总算是解了这个咒劫,不会再往下遗传了。
如钦第一次听闻的时候,皱着眉头说了句「胡说八道」,却在出京远遁的时候威逼利诱,带上了我这不正经的叔叔。
我知道,他还是怕,怕我哪天又有意外。
夕阳西下,日光照着孩子们抓鸡做晚饭的身影,我靠在如钦怀里看着,问他:「孩子都生了两个了,新帝也登基了,你真的不打算科考为官吗?不后悔?」
最终太子和苏明琛都输了,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五皇子登了大统,那是位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的帝王,萧家可以重新开始了。
如钦温柔地看着我:「不用了,谁当皇帝官场都是一样的无聊,远不及跟孩子们相处开心,若有机缘,我还想救几个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就像你当年做的那样。」
我「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不做就不做吧,也不揭穿这个傻子是怕我假死的事败露有危险了。
反正有山有水有家人,还有时不时来闹一闹的朋友,这日子,此生知足了。
夫人,不,娘,您在天有灵,该很满意我这个媳妇吧,反正我脸皮厚,我想您一定是带笑看着我们的。
我向您保证,我跟如钦,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定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