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敢看他。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本能地惊惧了一声:「池野!」
「嗯?」
低沉的声音,不含一丝情绪,他已将我的手拉了过去,缓缓覆盖在胸膛。
我目光顺势望去,敞开的衬衫下,那原本结实硬朗的肌肉,有缝合的疤。
腹肌沟壑分明,向上伸展的胸骨处,疤痕像一条条狰狞的虫子。
他一只手撑着柜子,将我禁锢在狭小的空间,睥睨着低头看我,神情冷倦,声音淡漠——
「好好地看,看看我断裂的骨头,感受下打在身体里的钢板钢钉,再看看这些丑陋的伤疤……」
「许棠,肋骨断裂的那种痛,和你剥离出我人生的感觉,一模一样,我痛得快要死了,你呢,你痛过吗?」
说不出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余下颤抖的身子,和颤抖的哭声。
覆在他身上的那只手,想要临摹那些疤,又被他一把甩开。
他笑了一声,后退几步,又将那些敞开的衬衫扣子,一颗颗扣上。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
他的声音那样冷,擦过我的耳边,像漫无边际的荒野卷过的寒风,令人瑟瑟发抖。
我红着眼睛,抬头看他:「池野,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知道,宋新宇是你表哥,你爸去世了,他来学校看你,所以你趴在他怀里哭。」
池野平静地陈述,目光落在我身上:「许棠,若不是知道这个,我活不到今天。」
「对不起,对不起……」
终于,我崩溃了,捂着脸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哭了好一会儿,才见池野也缓缓蹲在我面前,眸光平静地看着我:「我刚才说了,我们从此两清。」
「许棠,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想明白一件事,我们之所以走散,与爱无关。」
「我知道你没有喜欢过别人,这些年都是一个人,我也没有,直到今天我心里还是有你,所以从开始到现在,我们的感情没有错过。」
「错的是你和我,两个不适合的人,我爱你的时候,没有看懂过你藏在心里的慌张,不懂你的自尊,你在为你的人生粉饰太平的时候,我却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懂。」
「原谅我许棠,我那时太年轻了,以为拼尽全力去爱一个人就够了,直到后来才懂得这份爱有多浅薄。」
「池野……」
「我很长时间都在恨你,你心里没有别人,却执意把我推开,一度让我更加难以接受,直到有个女孩告诉我,我大概从来都不曾真的了解过你,压死骆驼的不会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一定是特别失望,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不要我。」
「可是许棠,纵然这份爱是浅薄的,我也曾毫无保留地付出过,我把心完整地剖给你,竟连求你回头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吗?」
「对,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么严重,我以为你在骗我……」
泣不成声,我哭得不能自已,泪目中望见的池野,同样红了眼眶,他笑了一声,声音哽着,失望无比——
「那你有想过吗,万一是真的怎么办?万一我死了,再也醒不来了,怎么办?你会后悔吗?」
「你没有想过,你连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愿给我,所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许棠,你没有给我机会,我如今也不愿回头,东铭会对接你们的公司,今后我们不必再见。」
「欠你的,我还清了。」
6
池野走的时候,房门打开,外面站了个年轻女孩。
如我当年一样,有粉黛不施的娃娃脸,亮亮的眼睛。
她还有浅浅酒窝,很漂亮。
她姓周,海上的总裁特助。
小周助理干净利落,穿职业装特别好看。
她声音软糯,很动听,望向池野的眼神写满不安——
「老板,回家吗?」
池野离开,未曾回头。
小周助理看了我一眼,很快追上他的脚步,伸手去握了他的手。
他没有拒绝,二人背影无比登对。
我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次行业酒会。
最开始我们想合作的是永丰的徐总。
我跟他交涉了一个星期,然后这个老狐狸就是不松口,为了争取到他,我跟他去了那场酒会。
我一路跟着他,谈我们的项目和前景。
最后他有些烦了,对我道:「我说签对赌协议,你不愿意,那就没得谈了,你们公司确实有前景,但融资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大家都是为自己的利益而已,要不你去问问东铭,他们肯投吗?笑话嘛。」
那天,池野也在酒会上。
徐总一眼看到了他,还以为我不认识,大概是存了几分恶意,又对我道:「看到没,那个就是海上的池总,年轻有为,我帮你介绍,你去跟他谈,看他愿不愿意搭理你。」
我当时已经预感到了不妙。
这边徐总已经招呼了一声:「池总!」
然后时隔六年,在他的介绍下,我与池野第一次见了面。
他穿名贵西服,衣冠楚楚,态度疏离又冷淡。
我灰头土脸,言语讪讪,重逢得很不体面。
就如同六年前,我们分得也不体面。
那天我很尴尬,很快便想离开了。
但是离开之际,在酒店的拐角处,看到了那位小周助理。
她不知因为什么,眼睛红红地在哭,池野背对着我,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
郎才女貌,小周助理眼睛红红,脸也红红。
她应该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池野他,终于学会了放下。
从会所离开,我打了车。
司机问我去哪儿?
漫无目的,我去了中心大厦附近的一条商品街。
城区变化不大,老街靠近夜市,依旧是年轻人爱来玩的地方。
很晚了,一些店铺老板在关门。
尽头一家摊位摆在门口的面馆,还在营业。
顾客不多,老板很热情,跟我说他们家的酸汤肥牛面很好吃,二十二块钱一碗。
我问他有没有老味汤面,三块钱一碗的那种。
老板愣了下,然后笑了,说:「等着哈,我给你做去。」
我接到了美珍打来的电话。
她火急火燎道:「许棠!你去找了池野是不是?我都说了算了,公司不要了,项目也不做了,大不了我和老秦租房子结婚,欠下的债慢慢还,还一辈子我乐意!你赶紧回去!」
「美珍,他答应了。」
「什么?」
电话那头的美珍,不敢相信:「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我不信,如果是你舍弃尊严求来的,那我宁可不要。」
「没有,他没提任何要求。」
「不可能。」
「真的。」
我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完全没提,他说,我们从此两清。」
挺好,真的。
毕竟当初我和他分手,求的便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在埋头吃面的时候,附近有家还未关门的饰品店,灯光琳琅。
音响摆在门口,在寂静深夜,歌声传遍街巷——
你说这风景如画
我看你心猿意马
就别再听我说话
把伪装都卸下吧
你听见我在哭吗
反正也听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马
悠然自得逃跑吧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原谅我太早就收了声响
翩翩的你知道吗我满目痍疮
……
面太烫了,真的太烫了。
我吃得急,眼泪簌簌地掉在碗里。
我想起了幼时的许棠,期末考试若是成绩理想,会被爸爸带到这儿吃一碗老味汤面。
那面真香啊。
热气腾腾,雾里映着爸爸憨笑的脸。
人这一生,真的没有多少可以回首的好时光。
有些人的相遇,大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场悲剧。
便如同我认识池野的时候,十六岁,正处在人生最昏暗的一段时光。
那年,我爸车祸成了植物人,肇事司机逃逸。
那年,我妈带我去爸爸工作的造纸厂,讨要老板拖欠的工资。
九千二百三十块。
为了这九千二百三十块,她带着我吃住在造纸厂办公室,铺了张席子,堵老板好几天。
那年我高一,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文静老实的女孩,把学习视为很重要的事。
我轻声对我妈说:「学校那边只请了两天假,我想去和老师说一声。」
她劈头盖脸地骂下来:「学校?什么学校!你爸半死不活了,你还想着上学?!钱要不来你上个屁!」
我妈,叫陈茂娟。
是一个脾气很差,冷漠自私的人。
也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我自幼,便是在父母无尽的争吵声中长大的。
妈妈嫌弃爸爸窝囊,挣得不多。
爸爸嫌弃妈妈整天打麻将,孩子不顾,饭也不做。
一个很普通、父母并不相爱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小孩,必定是敏感和缺爱的。
我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陈茂娟和我爸是二婚。
我当然是她亲生的女儿,但她却不止我一个孩子。
她本就是个抛家弃子的女人。
当年撇下一双儿女,在火车上偶然认识了我爸,直接跟着他下了车。
据说她的一双儿女,至今还在山沟里的僻壤之地,那里几岁的孩子便要背着背篓下地干活,穿得破破烂烂。
她穷怕了,跟了我爸,原想在大城市过好日子来着。
可惜我爸就是一郊区造纸厂还没娶上媳妇的普通工人。
她逐渐怨怼,骂我爸哄骗了她。
在我上幼儿园时,她又染上了麻将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成天地不着家,回家就是要钱。
爸爸上班之余,家务什么都做。
感情早就是没了,之所以还在凑合过日子,因为爸爸说:「好歹是你妈,有妈总比没妈强。」
可就是这妈,在我十六岁这年,带我围堵造纸厂老板,逮到机会堵上他的车,疯了一般,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扯开胸口那片白花花的肉,哭喊着招呼所有人都来看。
她以这种博人眼球的方式,哭诉着:「活不下去了啊,孩子爸都成那样了,还拖欠我们工资不给,这是逼我们娘俩去死啊……」
车里的老板督促司机开车,并不想搭理她。
她见状直接把我扯到车前,从包里掏出个农药瓶子。
那农药瓶子里,是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百草枯。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惊恐地挣扎,不住地哭喊:「妈!妈!不要!」
她力气那么大,疯了一样,硬掰开我的嘴,举着瓶子往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