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老夫人说话的时候也没背了人,她年纪比九爷大好几岁,跟随安她们竞争也竞争不着,倒不如在这里结个善缘,想到这里便道:“真是好事,我只说一句,你是九爷的丫头,这一辈子可不就得好好伺候九爷?”却不是直说老夫人看上你了,想要把你给九爷当通房丫头。
随安一下子就听懂了,都说到要一辈子伺候了,那肯定就是通房丫头,至多混成个姨娘,就算是了不起的了。
虽然心里不乐意,面上还是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不仅如此,还撅了嘴道:“姐姐说的,我自然懂得,一奴不侍二主么。”
紫玉笑着拿过单子,不肯再多说一句。
随安也无心跟她再说下去,回去之后就关了门悄悄数起自己的私房来。
却是越数心情越糟糕。
她手头的银角子跟大钱加起来统共也不到二两,再加上那些过年过节偶尔得到的赏赐,几根铜包金的簪子,一副细细的银镯子,几幅珍珠耳环,全部当了能有二两?
当年她的卖身银子是五两,可她那时候瘦小,现如今在府里这样养了几年,想原价赎出去简直不可能。
平日里觉得自己省吃俭用,又不涂脂抹粉的,比起其他人尚且算能攒住钱的,可现如今才发现努力了这么久还是白瞎。
外头爹不能指望,里头既然存了出去的心思,主子身边自然是不能过分的去讨好,讨不来好,自然也就得不了多少赏赐。
徵阳馆里老夫人已然拿定了主意,但想着距离褚帅回府还有一段日子,她也正好可多观察观察,便道:“这事儿等过完年再说不迟。”说完请了王老安人品尝千层酥。
褚翌听了却在心里冷笑,随安这死丫头,旁人只觉得她乖巧懂事,他却知道她有多么狡猾,脑袋瓜子里头又有多少主意。
想着不远不近的离了自己,到时候好从府里全身而退?
也不想想若是身边的伴读丫头赎身出去,他这个主子脸上会不会有光?会不会以为他这个主子身有怪病还是怎么的,否则怎么会连个丫头也笼络不住?
想到这里,觉得就算他看不上她,但为了自己的名声,将这破丫头收到房里也很不错。
他下次遇到她,便把这事好好的跟她说说,仔细瞧一瞧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日,褚翌格外放了心思观察,结果发现随安依旧如同之前一样,似乎对要成为通房丫头一事毫无所觉。
褚翌性子上来,偏要看一看她的真面目,还没等他找出点事儿来,林先生的家眷到了河口,估计再有五六日就能进京了。
“不是说约么要在路上走大半个月?这才几日啊就到了。”粗使婆子们也诧异。
随安不清楚内情,却是知道自己不能怠慢了这一家人,着意去请了老夫人身边的路妈妈,“到时候还请您老过去看着点,我年纪小,怕是哪里有做的不到的地方。”
路妈妈并不在府里当差,只是她家里男人是这府里的大总管,她也就常围在老夫人跟前,跑跑腿,传传话,又是个热心肠的性子,大家也都喜欢跟她亲近。
路妈妈可是知道老夫人看不起林先生,闻言就有点犹豫,“这……,要不到时候再说,我也说不准那日里头有没有功夫。”
随安存了说服她的心,笑了道:“老夫人着意叫了我去,派了这差事给我,我也好奇他们南边那边的人是什么讲究呢,这些事又不懂,也怕怠慢了客人,到时候抱怨给了老爷听,我自己挨一顿训斥没什么,就怕失了九爷的面子。要是妈妈在,见多识广的,也能对上话,比我一个毛丫头不知强出去几百倍,妈妈往那儿一站,体面风度又胜过我们百十倍,好妈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千万要去。有您在呀,我这腿也不抖了,心肝也不颤了,也有主心骨了。”
路妈妈听了心里舒坦。
都说九爷这个伴读丫头会来事,可不是说虚话。这一席话,说了好几个意思。
头一个就是请路妈妈见识见识南边的人的行事规矩。好不好的,她见到说给老夫人听,权当说笑了。
第二个就是随安接待这家人,是代表了老夫人的体面的,若是有什么不妥,被元帅知道了,肯定会怪罪到老夫人头上。
第三个就是若是路妈妈去了,那就没什么不妥了,有也是那家人不妥,可不是这府里不周全。
“那我到时候就抽空走一趟,你个小丫头儿,可是机灵。”
随安高兴的谢了又谢。回去后果然路管家就打发人来问,林先生的家眷到京的具体日子。
又去找了紫玉,催促着库房将东西发了出来,一口气领足了过冬的新炭,这一番忙忙碌碌的安置倒是把心里的惧怕散淡了不少。
“其实九爷也还是一个小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她在心里嘟囔。
“死丫头你在说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褚翌的怒喝声,随安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竟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请九爷安。”她连忙行礼,反正错已经铸成,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行了,没有外人,别假惺惺的给爷来这套!”褚翌恶声恶气的看着她,“说爷什么也不知道?哼,知道的总比你多,等你进了我的房……”
话说了一半,故意不说,意犹未尽的斜睨着随安。
随安装傻,故意做出怕怕的样子:“九爷难不成要照了一天三顿打奴婢?还是不给奴婢吃饱饭?”
褚翌却突然脸色微红。他想起自己今年春天夜里烦躁……,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派了教导人事的姑姑过来说的那些事,再看看随安还一副插科打诨的傻样,抬脚就踹了过去,不过用的力道却不大。
褚翌踹完就走,随安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次终于管住了嘴巴,在心里琢磨:“也不知林先生的夫人过来,会不会打赏,要是她们不知道行情,一次就赏个十两八两的……”
又想到自家老爹那文弱书生样子,到时候冲了府里哭哭啼啼的来两声,没准老夫人心一软,可怜他无人奉养,就把自己放了出去呢……
随安想的极美,双手捧着腮帮子,笑的眼睛都弯成峨眉月,连褚翌去而复返都不晓得。
褚翌想起自己跟那些粗犷的汉子们在一起时,听他们说的家里婆娘就要时不时的收拾一顿才安生老实的话来——难不成随安也喜欢被人打?
褚家九爷摇头走了,他觉得自己未知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没捞着,说不定还要被扎一下哩。反正他是绝对不要随安这破丫头的,让她美也白美去吧。
因为怀抱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所以随安在对待林先生家眷这件事上既用心又慎重,连带博了林先生不少好感。
林太太进京这日,随安着意穿了一身喜庆的棉纱小袄,褚翌跟林先生前后脚进了书房,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随安脸小,皮肤又白,仔细一瞅还真有点诗经里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林先生许久不见家人的缘故,这堂课讲的有点生硬,最后直接颠三倒四,一句话说了好几遍。
褚翌笑着站起来:“师母今日到府,学生正该也去拜见,今日不如早下学方好。”又问随安,“书房里头可有我的衣裳?换身郑重些的。”
随安伺候这位爷也都是做熟练的,只是褚翌的个头高,足足高出她一头半去,搭披风的时候,随安那胳膊就显得短,踮起脚都够不着。
褚翌撇了下嘴,极其轻蔑的给了个“蠢”。
随安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收拾好了随着林先生跟褚翌一起到了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林家人还没到。
随安也是难得来到府门这儿,有了机会自然好好打量。
褚府的大门是广梁式,门扉在门庑中柱之间,门前既宽敞又亮堂,在规格上仅次于王府大门,这也是今年褚帅率军节节获胜之后,陛下恩赏了重新翻修的。平日大门紧闭,只留了旁边侧门供人往来。
褚翌站在门房跟前,见林先生连着两次往后看,也扭头一看,就见满院子的门房小厮,眼光都偷偷落在随安身上,顿时恼了,没好气的给她使了个眼色,“滚到二门那里去等!”
不能第一时间给林太太请安领到赏钱,随安很不开心。
她刚到了二门,有小厮飞快的过来传话,“随安姐姐,林太太并林公子林姑娘进府了。”
随安连忙拉住他,抓了十来个大钱给他道:“麻烦你去后头跟路妈妈说一声。”
林先生有一子一女,公子林颂枫,姑娘林颂鸾,从这取名上就可看出林先生对林姑娘的重视,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林颂鸾虚岁十五,本来在路上已经跟弟弟商量好了,见了父亲的学生,要以师弟相称的。本来么,这进学讲究的就是个先来后到,可不是以年纪论。他们林府虽然不是豪门望族,可也是世代书香,姐弟俩都是早早跟了父亲启蒙,褚家的少爷再早也早不过他们。
刚下了轿子,就见到了褚翌。
第五章想赎身的丫头
褚翌一件银白色长袍,五彩丝攒宝石腰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上戴着紫金冠,又系了一件大红色镶金边的五福如意披风,冬日的寒风之中站立,真个儿面如冠玉,身形如松柏,神采飞扬,叫人见了觉得阳光都落到了他身上一般。
亲人相见,林先生也不忘介绍儿女,褚翌站定与众人分别见礼。
林颂鸾的那句师弟突然就叫不出口,她几乎下意识的抚了一下头上的青丝,原本自傲的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下子变得黯淡了下去,连跟父亲久别重逢都没能使她更为欢欣喜悦。
相比较而言,林颂枫更加耿直一些,直接道:“还以为武将世家的儿郎都个个粗犷豪放,不想师弟竟是这般的俊秀人物,以后少不得要常常打扰师弟,还望不要嫌弃才好。”这师弟说的毫不迟钝,那是又亲切又自然。
林颂鸾闻言连忙替他描补:“让师兄见笑了,我弟弟性子直爽,跟了父亲进学又早,还请师兄多多包涵。”伸手扯了林颂枫的衣袖不许他继续多言。
褚翌笑:“林姑娘过虑,林公子客气了,我也盼着早早见到林公子呢。”话说的很漂亮,但话里一点也没有深入结交的意思。毕竟要是显得亲热,叫师兄弟可比叫公子姑娘的好。
林颂枫还要再说,林先生道:“天气冷,进去再说。”
一行人到二门。
随安跟着路妈妈迎了上来。
随安一边噙着笑,一边暗暗打量这家人。
林太太是个面容白皙,身形娇小的妇人,林公子还是一脸孩子气,林姑娘身材中等,五官精致,很是矜持。
林公子跟林姑娘手里都拿着包袱,路妈妈迎上去之后,林姑娘更是将包袱直接抱到了胸前。
路妈妈热情的说道:“林太太跟公子姑娘这一路辛苦了,我们家老夫人念叨了好几日,可终于把您们盼了来了,林先生阖家团圆,再好不过的事情……”
林太太大概不惯应酬,目光怯怯的看了丈夫。
林先生目下无尘,连路妈妈是谁都不大清楚,于此事无能为力。
还是林姑娘聪明,看了褚翌。
褚翌咳嗽一声,喊了随安:“随安过来,”扭头对了林太太道:“师母跟林公子林姑娘的房子都是这丫头看着收拾的,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找她。路妈妈是母亲身边的妈妈,随安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可找路妈妈说话。”
林太太见连房子都给准备好了,心底感激不尽,林颂枫跟林颂鸾则误会,以为随安是给他们的使唤丫头。
林颂枫把包袱往随安怀里一放,随安小小的个头完全被埋住了,林颂鸾见弟弟也不知让着她这个姐姐,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瞪完想起褚翌在身边,连忙描补:“我们的行李那么重,你自己拿着。”
林颂鸾又看了一眼随安,顿时心里更加不喜欢。一个下人丫头,长得跟娇小姐一般,穿的比她还好,哼,没有那样的命,就别作那样的打扮!
随安的心哇凉哇凉,这林家,别说赏赐了,连一句谢都没有,刚才林姑娘的眼神跟小刀子一般。
大宅门里最要不得乱发善心。
随安的目的没达到,之前那费的功夫就只当是用心当差了,见林颂枫听了姐姐的话果真过来接她手里的包袱,便毫不客气的又还给了他,笑着道:“林先生高洁,没想到林姑娘跟林公子也这么客气。院子里头一切都是妥当的,林先生并不要人伺候,所以只有一个打扫院子的粗使,还有一个会做南菜的厨娘。林太太去看看若是还需要什么,只管到九爷的书房院子里头来问奴婢。”
褚翌又在心里冷笑,依照他看,这通篇就这“九爷”二字是这破丫头想表达的,让这林家人知道她是他的丫头。这会子倒是知道拿他当挡箭牌了。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收拾她,回头可得好好给她找点儿事儿。
林颂枫没在意,他刚进京,这一路的赞叹还没发散完,这会儿也没心情关心这些小节:“这宅子可真阔,真大!”又问有没有湖,占地多少亩等等……“南边多水,家宅里头有湖不算什么,难得是北边儿竟然也有湖……”
褚翌笑道:“林公子住的院子后头就是湖,现在天还不够冷,等结了冰,京里不少人都来我们家参加冰嬉。”
南边儿别说结冰,就是雪花都难得一见,冰嬉的事林颂枫也就在书里看到过,还没真切的见识一次呢。
他是真赞叹,所以林颂鸾也就越发的气恼,这也显得太没见识了,纵然他们家比不上,可也不能缀了读书人的气节。
偏林太太觉得儿子说的对,觉得林颂枫跟褚翌这个主人相谈甚欢这很好,不住的点头赞同。
路妈妈抿笑看了这一家人,今儿她算是开了眼,回头也有话对了老夫人说叨。
她们九爷的师兄弟,呵呵。当朝太傅亲自给九爷启蒙,太傅的学生才能算得上是九爷的师兄弟吧?!
进了院子,林颂枫又叹,“这院子比我们家的还大。”
林颂鸾笑的快没了脾气,轻描淡写的道:“北方宅子宽阔,原本跟南方的小巧玲珑没得比,不一样的建造格局罢了。”
不管怎样,一家人见了随安收拾出来的房子都还满意。
随安看见林太太脸上整个儿轻松起来。
林太太确实满意,她这一路受了苦,好歹在这儿能觉得有个家样了。
这院子北边有八九间屋,很是宽敞,东西又有厢房,南边几间屋分别做了厨房浴间,厨房旁边的炭池子里头已经装满了炭,以备林家冬日之用。
林姑娘选了东边的一间厢房起卧,定了隔壁做书房也一并做些女红之类,林颂枫住哪儿都可,便选了西边的厢房,留了正房给林先生林太太。
褚翌今天能来作陪还是受了母亲的嘱咐,此时耐心快要耗尽,直接拱手道:“先生一家刚团聚,翌就不打扰了,等先生将家人安顿好了,再给先生家人接风洗尘。”
林先生颔首同意,他教导褚翌也是无奈之举,在他眼里,褚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师徒俩一个不爱学,一个勉强教,这师徒情分薄如蝉翼,说实在的,今日褚翌能站在门口迎接家人,已经很叫林先生吃惊了。是以,褚翌说的诸如接风洗尘的客套话林先生也没放在心上。
褚翌要走,随安也跟着走,前几日奔波的热情这会儿完全的偃旗息鼓。
老夫人听了路妈妈描述的林家众人的寒酸劲,没如路妈妈料想的那般欢笑,说了一句:“可怜见得,从普膳坊叫一桌席面进来,贺一贺林先生一家团圆罢。”
想了想又突然问道:“随安那丫头在做什么?”
路妈妈做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被老夫人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才连忙答道:“九爷说要写诗,要按着九九消寒,一日做一首诗,让随安抓紧了时间做出九九八十一张诗笺来。”
老夫人笑着只说了一句“这孩子”,就打发了路妈妈下去。
上头人有上头人的烦恼,下头人呢,烦恼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