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安忙站起来,走过去,唯恐他要踹自己几下,所以站的比较远,嗯,至少留着两三步的样子。
褚翌没理会她的小心思,眯着眼从上到下的打量她,他个头高,坐在椅子上看随安的目光也是居高临下。
随安倒不局促,就站着叫他看。
褚翌看够了,噗嗤一笑:“你才多大,还知道什么是相好?”
见她不回答,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老夫人说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这上学的事可以停了,以后只每天念念书写写字,你说是你搬来锦竹院呢还是每天仍旧劳驾你九爷我去书房?”
果然褚翌一说,随安的心又紧跟着提了起来,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她守着那书房小院,虽然平日也忙碌辛苦,但好歹不染是非,日子还是非常舒心的,这要是来了锦竹院,四个大丫头,十二个二等丫头,还有数不清的小丫头,她这种空降过来的,又算什么品级?
她这样一想,面上也就带了出来,神色都消沉了好几分,鼓了鼓勇气,还是咬牙道:“奴婢听九爷的。”她很想仍旧住在书房小院,但不要说这种事,连她都是九爷的奴婢,自然是事事听主子的吩咐。
褚翌听她这么说,心里还算满意,也就不继续吓唬她,直接道:“我已经回了母亲,每天仍旧去书房小院读书,你便好生蹲在那里等着吧。”
随安一听眉开眼笑,她眉眼本就生的干净,这一笑更像雨过天晴的天空一般,没有一丝杂质,澄澈,明亮。
褚翌突然就觉得,放一个这样呆傻的蠢货在自己身边,也未尝不可,最起码不敢对了自己撒谎。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突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冷冷的打量她的眉目。
面前的人再无三年前初见时候的干瘦样子,杏目乌黑,皮肤细腻白皙欺霜赛雪,不像其他丫头,抹上粉,脸跟脖子就成了两种颜色,他摸一下那些人的脸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随安被他看的胆战心惊,却不敢后退一步,只觉得后背上的汗水一层一层,被风一吹打了一个寒颤。
见到她眸子里真真切切的害怕,褚翌才满意的松开手,却轻飘飘的来了一句:“赎身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回到书房小院,随安才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使劲跺了跺脚,点亮了烛火去看白天做的诗笺,见一切停当,径直回了住处,点着了炉火,也不升炭盆,只烧了一壶水,把秋里收集的桂花拿出来泡了一杯花茶,就着紫玉白天给的点心强吃了几口。
她今天过得有点跌宕起伏了,总之分外的不顺,不知今年老夫人还去不去大成寺为褚帅祈福,要是去,她也该求了管事的妈妈,带上她去拜拜菩萨。
吃过了点心,随安见热水还有剩,便拿了盆来洗漱,又热热的泡了泡脚,想起她差点就喝了冰块的经历,更加坚定了赎身出去的想法,至于褚翌说的叫她想都不要想,她偏想。
但是事情总是这样,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第二天她天不亮起来活动,小院门那里就有人敲门,恨搓搓的想到“这是不是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打开门一看,是林颂鸾。
老夫人跟九爷摆明了不待见这一家人,随安也不敢显得多热情,直接问道:“林姑娘这么早,可是有什么事?”
第九章人海一粒渣
“没事,就是初来乍到,只认得你一个,过来找你说说话。”林颂鸾脸上挂着一个矜贵又高傲的笑。
随安看了她一眼,这一大早的,府里的粗使们才开始上工,主子们还在睡,她连早饭都没吃。
南边人不是更怕冷吗?这么冷的早晨难道不应该好好的待在被窝里头吗?
心里默默吐槽了一阵笑着道:“林姑娘若是嫌闷,那院子角门就通着大街,出去逛逛方便的很。”只是恐怕这么早街上除了卖早点的也没有其他人。
林颂鸾似乎没听出她语气里头的拒绝,自顾垂了头玩着自己的帕子:“我不爱出门,平日里也多是看看书,写几个字罢了。”语气瑟瑟,甚为销魂。
随安无语,这不爱出门的,现在就站在别人家门口……
“林姑娘吃过早饭了吗?往日里头林先生仿佛要辰正才用。”
“吃过了,我们习惯早起,用饭也用的早。”
随安本想活动活动身体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了,干脆就请了她进门,“林姑娘廊下坐坐,我正要打扫院子。”
“这院子是你扫?”林颂鸾四下看了这小院,倒是比自己住的那院子小,可看着更为精致,从南边一路过来,路上她也算长了些见识,只那窗上镶着的琉璃怕不值个千八百两银子。
“是,院子不大,九爷读书的地方,不喜欢太多人过来。”她一边打扫院子,一边把掉在地上的落叶都捡了起来,用的是个竹钳子,省去了弯腰的功夫。
林颂鸾见了称奇,下了廊子过去拿在手里,大觉好用:“这个倒是方便,看不出你个小丫头很会找省劲儿。”
这话听在耳朵里头,怎么听都觉得不像夸奖。
随安正要说话,褚翌来了。
院子门开着,他一来就看见这两个人。
凝望了两人片刻,眉头轻皱,继而灿然一笑,“怎么还叫客人做奴才们干的活?”
林颂鸾听到他的声音,笑着转过身,月白色的裙裾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师兄过来了?这么早就起来读书?我就是看了随安小小年纪一个人干这些活,觉得不落忍,才帮了一点忙,这点事也不算什么,早先在家,我也常帮了家里的仆妇们做事,我就是心太软了,父亲母亲也常这样说我……”
随安张大了嘴,她昨天还觉得这姑娘挺识大体,起码比她弟弟强。现在看来,果然其实还是她蠢。
褚翌却全无顾忌,似笑非笑的神情使人看了觉得他天真懵懂:“真的吗?林先生一向高洁,不肯用仆从,没想到林先生家里也有仆妇。”
林颂鸾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但她又觉得自己没从里头听出讽刺,连忙答道:“是,父亲喜欢亲力亲为,可母亲的身子虚,不宜多操劳,所以家里有几个仆妇帮忙,她们拖家带口的也很不容易,我有了空便要帮她们做活。只可惜这次我们匆匆北上,她们故土难离,便都留下了。”说完不胜唏嘘道。
随安看了林姑娘那一双**的如同刚出锅的豆腐的手,心里对她说的帮仆妇们做活的事十分不以为然,仆妇还不是给她们家做活,怎么到了这林姑娘嘴里就成了她关心仆妇生活,努力帮助底层人民了?
褚翌噗嗤一乐,见林颂鸾神色不对,连忙描补道:“林姑娘也不用担心,等兵乱平定,到时候你们就能平安还乡了。”
这话里的意思就不怎么友善了,她们昨儿才到了京中,本是奔着前程过来的,这前程还没看到,先有人提前祝她们早日还乡。
林颂鸾勉强随着笑了一下,那句借您吉言怎么都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打起精神来:“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这就回去了,师兄快忙吧。”
褚翌点头:“随安送送林姑娘。”
林颂鸾咬了咬唇,缓了步伐轻轻的往外走,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站住脚步,转身温柔贤淑的对随安道:“你快去忙吧,我知道路,不会找不到门的,你年纪小,身子骨还在长呢,以后有什么活计忙不过来,就喊了我过来给你搭把手。”还顺手把随安肩膀上的一片落叶给拿了下来。
把个随安丫头吓得毛骨悚然,连忙摇头道:“可不敢劳驾姑娘,您慢走。”
林颂鸾红唇微抖眼波流转的看了褚翌一眼,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随安也“依依不舍”的目送了林姑娘,喃喃道:“原以为是高岭一朵花,谁料到竟是人海一粒渣。”“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院中褚翌叱道:“你嘟囔什么呢,还不滚过来!”她扶着门框,像是送别良人的怨妇。
随安被震回神,握了握拳头,悄悄走过去小声道:“九爷今天来的早,您早膳用了吗?”奴婢早饭还没吃。
褚翌用脚踢了踢竹钳,抬起头眉目间全是笑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要是再晚点,说不定还不知道你小小年纪这么辛苦……”
随安望着搁在自己头顶的那只胳膊,声音里头带了说不出的委屈:“奴婢在这小院干了三年活了,也就今天,突然觉得真的好辛苦,好辛苦,好辛苦……”
她一连用了三个好辛苦,褚翌原本阴沉的心绪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胸腔里传出阵阵笑声。
随安见他真笑了,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干活其实真不辛苦,如何不动声色的谄媚了自己的头顶上司才是个辛苦活,尤其是上司脾气还极其阴晴不定。
褚翌笑够了,突然出声问道:“昨儿吩咐你做的东西可做好了?”
“做好了,奴婢这就去拿。”
做诗笺这样的事虽然辛苦,但随安也乐在其中,可以说是无怨无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是个书生的缘故,她天性好学,对于笔墨等物有种天然的热爱。
像这次做诗笺用的模子就是她花费了很久的功夫在光滑的青石上一点一点的刻出来的,搬开压着模子的石头,再拿开模子,底下便是做好的诗笺。上头纹路清晰,花边细腻流畅,如流水一般蜿蜒自然,纸张不过比巴掌略大,却齐齐整整,使人看了舒适,随安心里也得意,吹了吹上头并不存在的浮尘,送到褚翌眼前。
褚翌顿时有种本是惩罚她却被她当成奖赏的感觉:“寻一个锦盒装了,我要去外祖家,正好送给子瑜。”王子瑜是他的表兄,琅琊王家的嫡子,平日里头也是个爱舞文弄墨的人。
劳动成果一转眼就成了别人的东西,随安还不敢说什么,装好了,殷勤的送了褚翌出门。这会儿依依不舍的便又成了她,她不是不舍得九爷,是不舍得自己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就被九爷这么轻飘飘的送了出去。
“行了,你回去,把我这些日子落下的功课赶紧补起来。”
随安啊了一声,眼睛一下子瞪得又大又亮:“褚帅要班师回京了吗?”
褚翌没回答,伸手推着她的额头,把她推进门里头:“好生**的活。”
待褚翌走远了,随安才敢悄悄嘀咕一句:“个子高了不起啊!”竟然把胳膊放到自己脑袋上,把自己当成炕几了吧?
去水井那儿照了照自己,然后再叹:“个子高了不起啊!”任劳任怨的去写功课。
王子瑜收了这份儿礼,极为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这肯定是随安做的!”他用胳膊肘子拐了一下褚翌,“也就你这家伙,生在福窝里头,不珍惜。”
褚翌没好气:“怎么,把她给了你红袖添香,就是珍惜了?”
王子瑜只是惯常的怜香惜玉,若是真要了褚翌的丫头,甭管是不是伴读丫头,那他老子娘铁定要先收拾他一顿。
因此只是笑,却不顺水推舟的真要了过来。
褚翌原也不是真心想给他,便转了话题,他这次来,是要让王子瑜帮着他做些诗。
王子瑜这才知道他停了课,顿时羡慕的看着他,褚翌便把母亲的原话说了,“说是林先生一家才团聚,给他们几日功夫让他们好好亲热亲热,再有几日进了腊月,停课都是惯例。”
王子瑜有些讶异,却并不感到震惊,连林先生家人进京的事也没有问。
褚翌一见他的样子,便知道其中定有缘故。笑着诳了他出来喝酒,王子瑜不察,掉到褚翌挖的坑里,只好苦哈哈的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这事儿也就我爹跟祖母他们知道,我也是在祖母跟前睡觉时听了一耳朵。”
“说是那林太太的妹子生的闭月羞花,岭王见了心喜,非要纳她不可,她又不从,岭王便把她姐夫林先生弄上了军帖,这之后林先生投了元帅,元帅平了乱之后,那林太太的妹子便……”
说到最后支支吾吾,褚翌却完全明白了,结合了随安跟他说的,看来这林太太的妹子很不一般,这没进京,一群人已经对她如临大敌了,他倒是好奇了起来。
王子瑜不怕说林家如何,可若是果真褚帅将林家人纳了,他再说就有评点褚帅的嫌疑了。
他跟褚翌两人虽然是亲表兄弟,可褚翌跟褚帅也是亲父子,褚帅又一向溺爱褚翌。因此王子瑜便住了嘴,一个劲的猛灌酒,灌醉晕乎乎的嘴皮子都说不利落了算完。
褚翌不过想事儿的功夫,王子瑜就喝了个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