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西市万华门,再转一条街便是世家大族的府邸,这时从万华门牌坊后探出一人来,车夫还未勒马停下,就听这隐匿在阴影中的人低声朝车窗说:“将军,醉月楼来信。”
马车这才停下,一支素白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接过一封信后甩下帘子,片刻后,里面人轻声道:“程叔,你回府中与夫人说今夜我宿在醉月楼。”
话音刚落,裴棠秋便下了马车,朝西市醉月楼信步走去。
宋城最富盛名的教坊便是醉月楼;眼下虽是白天,这里的姑娘还未起身,客人也极少,但老板娘潋香还是妆发齐全地站在门口,热情洋溢地迎来一主一仆二人。
“裴将军你终于来了……”潋香二十多岁的年纪,行为处事却是十足得老练从容,她虚虚地朝裴棠秋怀中靠了一下,见裴棠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朝内堂引,一边走一边说:“芙夭等了你几日,眼睛都快哭肿了呢。”
行至一间卧房前,潋香照旧敲了几下门后便对裴棠秋说:“裴将军请,这位大人请随我来喝一些茶水吧。”最后一句她是对一直立在裴棠秋身后的侍从说的。
裴棠秋对身后人道:“千晏。”
“是,将军。”说罢千宴抱着剑立在门口不动了,裴棠秋便推门而入,潋香摸了摸鼻子,便笑着离开了。
转眼天黑了,月上中天,醉月楼歌舞升平,莺歌燕舞,时逢乱世,便只有这烟花之地有这番景象了。
卧房门被拉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嫩白的手上捏着一段男人的腰带,看上面绣有云纹,便是裴棠秋朝服上的腰带,她垂着眼朝长廊走去。一直立在廊下看着歌舞升平的千宴转身看着她问:“这是将军的?”
芙夭回头低声道:“将军的腰带被妾身不小心扯破了……”
“……”千宴的嗓子咳了一下,侧身给她让道。
半晌,芙夭去管事的那里要针线,不小心出现在醉月楼的客人面前,立刻被人认出是去年选出的花魁,众人还以为她被人买走了,没曾想一直躲在内堂,这些男人虽然心里腹诽不知她被哪位贵人金屋藏娇,但也不敢冒头去做什么。
可是喝醉了的人哪会想这么多?
此时一个摇摇晃晃的男人从榻上站起身,肥头大耳的脸上色气熏天,他一把握住芙夭纤细的小手,嘟囔道:“小美人,今晚陪大爷我……嗝……”
芙夭被这人吓了一跳,又被他身上难闻的酒气熏的想吐,急忙推辞道:“还有客人在等妾……”
“可笑!”肥头男嗤笑道:“今夜这醉月楼里还有比大爷我更厉害的人物吗?我可是姚相和皇后娘娘的表弟,当今太子还是我的表侄呢!你且说等你的人是谁?”
芙夭咬了咬唇,眼泪就挂在眼底,却不再发一言。但仍不依他,气得肥头男抬手就要打人。
见此,老板娘潋香便笑着迎上来打圆场,说:“姚大人,芙夭一直陪着裴将军呢。”
芙夭抬眼看了潋香一眼,刚想说什么却被她瞪回去了。
肥头男的年纪四十上下,闻言脱口而出:“哪个裴将军?”
在座有人低声道:“还能是哪个?上一任裴将军已经仙逝了。”
肥头男这才回过神来,捏着芙夭的手威胁道:“原来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货色,你去陪他有何滋味?只有大爷我才能叫你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
“吱呀——”肥头男的话音未落,喧嚣的大堂里闯进一声清晰有力的推门声,众人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墨绿云纹朝服的高挑身影缓缓走来,走到芙夭跟前时,低头看着被肥头男捏住的那只手,他并不去看肥头男,只从芙夭手上取下自己的腰带,轻轻一折放在手中,然后淡淡地撇了一眼侧边,清澈干净的声音:“借过。”
芝兰玉树,气质高洁,这便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就连肥头男也呆住了,木然地给他让开路,看着他挺拔的身影,闲适地走远。
潋香将裴棠秋送到门外,裴棠秋随手拍了拍手中的腰带,思索片刻后回头对潋香说:“芙夭是我的人,若她有什么闪失,你知道后果吧?”
他这人在宋城时,除了上朝正经一些,平日便习惯嬉戏闲散,此时忽然冷眼一扫,潋香就觉得有一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下一刻就要封喉,她急忙欠身道:“妾身知晓,就算醉月楼砸了,妾身也护芙夭周全。”
“如此便好。”裴棠秋微微抿唇,对身后的千宴点点头,便朝前走了。
潋香送走这位大爷,悄悄抹了抹额上的汗水。
长明灯高悬,人潮涌动,千宴跟在裴棠秋身后,走了半晌后发现他并不是回府,此时西市长街上喧哗声大起,前方像是出了什么事。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也看见了裴棠秋,直冲这边而来。
来人正是宋城大捕头卫碧空,此人平日里一见裴棠秋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今夜却像见了救星一般奔过来,急切道:“棠秋大哥!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快帮我抓贼!”
裴棠秋的个头在女人堆里或者一般男子里面算高的了,但是遇到像素修钰、千晏,甚至眼前这个卫碧空,这些青年才俊面前,他比他们都要矮上一截。
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刚从凉州回来走马上任时,卫碧空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棠秋大哥,我怎么觉着你以前就这么高呢?难道说你已经停止发育了?”
若不是后来他被素菁亚掐了一把,卫碧空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裴棠秋捏了捏眉心,对千宴说:“你先回府。”
千宴应声离开,卫碧空奇道:“棠秋大哥你干嘛让千宴走,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嘛!”
“抓一个贼而已,哪儿需要裴家军的人出手,爷爷我出于交情顺手帮帮你就行啦。”裴棠秋仰着下巴与卫碧空并肩走去,心里还想着身高的事,于是死命地挺直了脊背。
卫碧空这时还想说什么,这时两人同时看见一个人影从西市围墙内一跃而起,然后朝着东市急扑而去!
卫碧空对身后手下大喝道:“追!”
裴棠秋跟着他跑,惊讶道:“什么贼?身手这么好!”
闻言,卫碧空也是诧异道:“奇怪,他昨天身手可没这么好,一夜之间就学会飞檐走壁了?”
两人动作极快,很快将身后的捕快甩开了一大截,追着墙头那个身影一路从西市跑到东市,再从东市追到了宋城郊外的一处矮丘前,卫碧空跑的满脸涨红,裴棠秋亦是气喘吁吁,却见那人毫无停歇,裴棠秋大喘气道:“他奶奶的,这怕是一个飞贼啊!”
听见裴棠秋情急之中骂了脏话,卫碧空也不藏着掖着了,摇头道:“呔!这他妈的绝对是抓错人,昨天那贼哪会这般厉害轻功。”
可是就在二人快放弃之际,却见一轮满月下的黑衣身影忽然周身一滞,整个人像只大雁似的急急掉落下来,从那座矮小的土丘上极速滚落,滚着滚着竟然就滚到了二人跟前不远处,甚至还可以看见他吐了几口血,倒地爬不起来了。
“……”裴卫二人对视一眼,便撸着袖子跑了过去。
借着头顶月光,可以看清这黑衣人苍白的脸色,五官清俊,眉眼冷冽,带着一股杀气瞪着他们二人,因为他穿着黑衣,看不清身上的血迹,只有嘴角的红色夺目。
卫碧空将他周身搜了片刻,裴棠秋注意到这人眉头紧锁,咬牙一声不吭,果然卫碧空说:“肋骨断了不知几根,左腿也断了,还有其他伤处,看不出来,大概还受了内伤……”他捏了捏下巴上几根胡茬,忍不住称赞道:“这样还能跑得跟兔子似的,真行啊!”
黑衣人依旧不吭声。
裴棠秋从他脸上移开眼,对卫碧空说:“这人抓错了,你什么打算?”
卫碧空讪笑道:“嘿嘿我觉得这人身份不一般,带回去拷打一番,如果实在没犯什么事,就放了。”进了他们的牢房,就是普通人也得掉三层皮,更别说这人已经受了这么多伤,能活着出来才有鬼了。
裴棠秋瞅了瞅天上的月光,想了想后说:“这人爷爷我要了,你不许把今晚的事说出去。”
卫碧空一愣,却见他威胁地看了一眼自己,忙缩回嘴里的话,转而嘟囔道:“棠秋大哥,我以前十分想进裴家军,你每次都回绝,今日见了这人一眼,就要把他带走,凭什么啊……凭他长得好看?”最后一句小声嘀咕出来,被裴棠秋白了一眼。
两人说着话,却没发现此时躺在地上的人眼神一凝,盯着裴棠秋不知在想什么。
裴棠秋三言两语把卫碧空打发走了,才回头看着地上的人,站在月光下背着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等不到回应的裴棠秋没有继续问,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地上的人疼痛难耐,咬牙道:“我姓郑,名丘。”声音低沉,暗含着一丝怒意。
闻言,裴棠秋扫了一眼他们身前的矮小土丘,粲然一笑,点头道:“如此随性,我喜欢;带他走。”最后一句他是对身后赶来的千宴说的,方才他给千宴发了信号。
千宴刚扶起这位自称“郑丘”的男子,才发现他的右手臂错位,千宴面不改色地一拧,就像给他拍去肩上灰尘,只听郑丘闷哼一声,便就是正好骨了。
走在前方的裴棠秋回头看了一眼,再回头一边走一边说:“回去找张师爷和欧阳老头给他好好瞧瞧,爷要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是。”千宴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