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整栋房子都灯火通明的,佣人沉默安静地进出。
我习以为常地进入客厅,和爸爸报告拍卖会的情况。
那根精致的手杖就被他放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他摆了摆手,一双和我生得很像的眼睛威严地注视着我:「储盈,你出门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我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连他的语气都学得很像:「要是江家的婚约丢了,你会让我知道是什么后果。」
「今天会场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时序的画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没想到他还记得时序这个人。
他摇摇头,看起来对我十分失望:「储盈,家里栽培你用了很多的心血,你是我们的骄傲,怎么最近总是做出这样让人失望的事情呢。你不要怪爸爸总是对你严厉,只有严格的教育,才能培养出优秀的、值得被爱的孩子。」
他盯着我,期望听到应答。
我如他所愿地点点头,很乖顺:「我知道的,家里都是为了我好。」
但他这次没握上那根手杖:「最近你的交际活动很多,让阿姨带你去那个房间睡一觉吧。」
我瞬时抬起头,眼睫颤抖。
爸爸在微笑:「做错事,都会有惩罚的,不是吗?」
14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关上门的时候一点光都漏不进来。
是专门为我设的,我很怕这个房间,从记忆开始,我做错事的时候会有两种惩罚,一种是被手杖打,一种是关进小房间。有交际活动的时候,就会用后者。
但这个房间比起手杖对我来说,更加可怕,那是一种日积月累的心理恐惧。
门关上的一瞬间,不见边际的黑暗就把我吞没进去。
我全身开始发抖,脊背出冷汗。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窒息感狠狠地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没有叫喊,这个家里没有人会给我开门。
只有我十七岁那年,来家里养病做客的时序循着哭喊尖叫的声音,打开了这扇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门。我睁开被汗水迷蒙的眼睛,只能看见他逆光而来。
时序安静地问我:「储盈,要不要和我一起跑。」
我说好。
他厌恶治疗,我厌恶家规,一拍即合,结果我们才出去了一半,他就发病了。
就是那次发病,他再也没站着从病床上下来过。爸爸说,时序后来的死,是为了我的叛逆买单。
他说,我唯一的朋友,死于我的任性。
后来,我就再也没反抗过。
像是一种赎罪,一直很乖顺,一直按着他们要求的轨迹来活着。大家都觉得我很温柔,各方面都出色,没人知道,我一直被困在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干净的时序躺在病床上,血从嘴巴里一直涌出来,他剧烈地喘息着,脖子上的那粒痣上下起伏。
我从没能释怀。
直到遇见江宴,他是一个变数。
我几乎呼吸不过来,却突然闻见腕间的山茶花气息,清明了一瞬间,挣扎着够到了远处的手机,用尽所有的力气打出了一个电话。
瞬间就接通了。
我甚至感觉五感都在离我而去,只有轻微急促的呼吸声。
江宴问:「储盈,你在哪里?」
我没法应答。
电话那端有风的声音。
我记不清时间和空间。
只知道电话一直在保持连接,那扇我再也开不起来的门,被咣当踹开了,江宴站在光的那侧。
他来得应该很快,因为江宴急匆匆地抱着我还没出褚家外门的时候,我就恢复了意识,随行的医生匆匆地跟着他跑,褚家里外都站了黑衣的保镖。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正如每一次那么安静:「江宴,回去。」
他的脚步猛然收住,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戾气和担心都重得吓人,却和之前一样都没有迟疑,二话不说就走了回头路,到了会客厅,我艰难地下地行走,还没走两步就头昏眼花,几欲干呕。
褚家的人都在这里了,这些年一直管教我的爸爸,看似心疼我每次避让的妈妈,无能为力只能视而不见的佣人们,我拿起放置在旁边的手杖,狠狠地敲上那面古董墙,玻璃飞溅。
一下不够,就两下。
我不知道发泄了多少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满地的碎片。手杖咣当一声落地,断成了几截。
他们都在恐惧后退,看我的眼神和看疯子一样,连我爸都没说出话来。他那时候说错了,我十七岁的时候确实不该和时序出逃,我那时候就应该发疯砸了这里。
我声音还很哑,我说:「去**温婉大小姐。」
15
有个梦一直困住了我很多年。
我在路上拼命奔跑,握着那朵刚从枝头上落下的白玉兰一直奔跑。
我是那样高兴地想要告诉我的朋友,白玉兰是怎样在夜色下发光,却摔了一跤。可我回到病房的时候,时序被一圈人围着,心电图从头到尾一条直线。
他不会再画拉大提琴的我,不会再替我打开那扇门,他不会再朝我伸出手。
他让我去给他摘一朵春风里的花,却永远安静地消失在春天,消失在我回来见他之前。
这更像是一种惩罚。
爸爸捏上我的肩膀,看着呆呆的我说:「盈盈,看见了吗?你做错的事情,也许是别人承担后果,不要再做错事情了,好吗?」
很多年了,我有时候感觉自己一直在奔跑,又一直被囚禁在那张病床上。我比时序要健康,却更像一个绝症的病人。
愧疚成疾。终年未愈。
直到遇见江宴,他像一个童话里的魔王,有火一样的生命力,永不畏惧、永不退缩。
这一次的梦里,我没有再奔跑了。
我停下脚步,把白玉兰放在了脚下,我说:「时序,我要继续往前走了。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