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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再遇到程叙,会是在一场葬礼上。

那是永城首次举办海葬仪式,当晚永城新闻定好的头条。

不知怎么的,这么重大的活儿就落到了久安这个新记者头上。

提早一天,责编闫琳就把久安和葛超叫到了跟前儿,交待注意事项。

“你俩明天早上四点半就得出发,用车已经跟台里说了。开车到舟山码头要两个半小时,还得坐船到普陀山那边,时间很紧。”

闫琳说着把一份日程安排递给他俩。

葛超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他是老摄像了,这活儿除了需要早起,对他应该没什么难度。

闫琳又把目光投向久安:“还没出过镜吧?”

久安点点头。

“这次试试,不凑巧,第一次出镜就是头条,压力很大啊。”闫琳呷了口茶,又放下杯子,“明天海葬九点开始,一切结束你们再回到台里,怎么也要五六点了。7点半新闻播出,有什么好想法吗?”

久安一哆嗦:“我返程路上抓紧写稿,回来就马上剪片子,应该……应该……”闫琳摇了摇头:“来不及的,你们这可是头条,写稿、配音、剪辑、审核,这么多流程呢,我担不起这个风险。”

“那……”久安有些犹豫。

“全口播。”闫琳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拍的时候,就把新闻拍完整了,减轻剪辑的任务量,七点之前必须送审。”

久安一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闫姐,我经验还不足,您看还有没有别人……”

话没说完,就被闫琳打断了:“就是没人了,这段时间不是在做‘浙商在中国’的专题么,几个老记者都被派到全国各地去了,新记者里面,我看你比其他人还强点儿,试试吧。”

“行吧,没问题,毕竟F大新闻系的高材生呢是吧?”葛超揶揄地朝久安挤挤眼,接下了这个活儿。

闫琳点点头,又把一堆资料递给久安:“今晚好好准备下吧,打好腹稿。也别太晚睡了,不然上镜不好看。”

久安懵懂地接过一堆资料,跟着葛超走出了闫琳办公室。

粗略一翻,第一页是仪式流程,第二页是参加仪式的市领导,第三页是首次参加海葬仪式的12个家庭……

“欸,有什么好建议吗?”久安叫住前面走得懒懒散散的葛超。

“建议?”葛超回头,反问一句,“没啥建议,你好好准备,明天我负责把你拍得美美的就是。”

久安看着葛超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一阵无语。

来电视台三个月,葛超是跟他搭档最多的了。

一开始还能费心指点两句,后来也许是发觉久安学得快、人又靠谱,渐渐当起甩手掌柜来,除了摄像,写稿剪辑送审一律不管,不是闲着无聊拿她打趣儿,就是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要不是女孩子扛不动那沉重的摄像机,久安相信,连摄像葛超都会让她试试的。

不知道人工作久了是不是就变疲沓了,也不过三十啷当岁,就混得跟老油条一样。

久安叹了口气,摇摇头,抱着资料回到工位。

这个晚上,久安当然没睡好,光研究资料、准备稿子就熬到了晚上12点。

不光因为它是头条,或是自己第一次出镜,更因为这条新闻意义重大。

这是12个家庭对自己至爱之人的最后一次告别,是骨灰撒海这一新型生态葬法第一次实践,久安知道自己必须认真对待。

又背诵了一遍初稿,久安思索一番,在几个地方画上红线,准备根据现场情况随机应变、适当调整。

出席这种庄重的仪式,衣着当然不能忽略,准备完稿子,久安又翻箱倒柜找起了衣服。幸亏她平时的衣服色调就以黑白灰为主,找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倒并不难。

久安拿着一件黑色针织外套和一条灰色长裤,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比划,确定就是这套了。

再仔细一瞅,卫生间的灯映得她脸惨白惨白的,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呼之欲出,吓得她赶紧挂好衣服,匆匆洗漱完钻进被窝。

一晚都睡不踏实。

像是自动上了发条似的,四点的闹钟还没响,久安就清醒了过来。

在黑暗中闭眼躺了五分钟,久安缓缓坐起——

好奇怪,虽说是第一次出镜,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电视台是个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的地方,她名义上是个新记者,但早参与了好几个重大专题报道了,老记者根本不会跟她客气。

可这一次,她莫名感觉不安,从醒来到现在,心脏突突突地跳,好像就没在正常频率过。

闹钟响了,久安爬起来匆匆洗漱,镜子中的自己还是一脸惨白,显得气色很差。

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久安拢了拢头发,梳了个标准利落的马尾,拎着包就出了门——

包里的资料和面包牛奶是昨晚就准备好的,这是她的习惯,绝不会在临出门时才抓瞎。

“哟,挺准时啊?”

久安到的时候,葛超已经坐在了采访车里。

“你也是。”久安心想,幸亏这人时间观念还是有的。

葛超笑笑,递过来一个面包:“先吃点儿?”

久安摇摇头:“不了,现在没胃口,我也带了,晚点再吃。”

“毛病还挺多。”葛超瞟了她一眼,不再管她,转头和司机师傅聊了起来。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又坐了半小时轮渡,久安终于到达了嘉陵古园。

清明时节,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打伞觉得累赘,不打伞在户外多站一会儿,就又该淋湿了。

久安仔细地打量着古园现场的布置,肃穆的黑白色调,入口的两株大树之间,悬挂着“魂归碧海,情系天地”的条幅。

一切都静悄悄地,只等着12个家庭的到来。

这里只是举办集体追悼会的地方,正式海葬还得再坐轮渡前往远一些的海域。

葛超已经扛着机器,拍了不少空镜头。

“在这儿先出个镜?”收集够素材,葛超放下机器,甩了甩手,回头问久安。

“好。”久安点点头,“先在这儿来个开场吧,其他的到船上再说。”

“东经122°,北纬30°,这里是位于舟山普陀山脚的嘉陵古园。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见证一场特殊的告别……”

大致介绍完背景,久安关掉话筒,走到葛超跟前看回放。

葛超调了下机器,递到久安跟前。

显示屏里,久安灰黑色的套装和烟雨缥缈的背景正好融为一体,神情是恰到好处的庄严肃穆,既不轻佻,也不过分哀伤。

“还不错嘛,准备得挺充分。”葛超竖了个大拇指。

久安轻轻松了口气,暗自祈祷接下来一切顺利,可别把这个大活儿给搞砸了。

12个家庭是坐下一班的轮渡才来,这会儿还没到。

集体追悼会也不需要久安出镜,葛超负责拍一些镜头就行。

利用这个空档,久安再一次翻开准备的一叠资料,小声念着准备好的草稿。

“不用这么用功吧?差不多得了。”葛超拎着机器走了过来,“还不如趁这点时间吃个早饭,一会儿又该上船了,到时候可没法儿吃。”

“我不饿。”久安转了个身,摆出一副你别打扰我的样子。

“行行行,你忙吧你忙吧,我歇会儿。今天起太早了,**困。”

葛超也并不在意,走了几步,找到一节儿台阶坐下。

9点不到,下一班轮渡到了。

古园内响起低沉的乐声。

12个家庭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有的捧着骨灰盒,有的捧着菊花,一步步慢慢走进了现场。

葛超赶紧扛起相机拍下这个过程,久安却低下头去——

这些家属脸上神情太过悲伤,实在令人不忍。

“干嘛呢?你是记者,不是家属,别忘了你的工作。”葛超走到身边提醒道。

被一语点醒,是啊,她是来做新闻的,必须站在第三人的角度,客观地去报道这场集体葬礼。这才刚开始呢,自己跟着先悲伤起来算是怎么回事。

久安赶紧调整了下情绪,将目光投向纪念碑。

家属们已经站定,马上就要举行集体静立默哀。

在一片黑色的背影中,久安被一个高挑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他捧着一束淡黄色的菊花,细雨微微打湿了他的头发,整个人的身形在烟雨中显得朦朦胧胧。哀乐响起,他跟着周围的人一起低下了头,背影都透着悲伤。

明明他也穿着一身黑,为什么在一片黑色中显得那样独特?

难道只是因为比周围人略高了一点儿?

久安盯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他孤独又寂寥,记忆中有个人的身影突然和眼前的他重叠了起来。

久安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从昨晚开始断断续续的不安感又袭上心来。

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这不可能!

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久安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把,拼命打消这种可笑的想法。

真是出现癔症了,不过是个相似的背影,竟让自己产生这么大反应。

可在这时,默哀结束,那个人抬起头,回转了身。

这一瞬间,久安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她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这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棱角分明的轮廓,微微蹙着的双眉,孤单又疏离的神态,这分明就是他!

如果能再凑得近一点,一定还能确认,他的鼻翼旁边有一颗小小的不易被察觉的痣。

“……程叙?”

久安喉咙动了动,但发不出声音。

想冲上去,也居然迈不动脚,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全部抽走了似的,一时竟不知道该干什么。可他并没有看见久安。

过了一会儿,久安看到他扶住了身边一位女子,搀着她往前走,并不停安慰着。

久安这才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身边的这位女子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黑色长裙,头发梳成一个发髻,胸口别着一朵白花儿,双手捧着骨灰盒,看上去悲痛欲绝。

久安一瞬间恍惚了,她并不记得以前程叙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位女子。

而现在,他们看上去绝非萍水相逢,他似乎就是陪着这位女子来参加这场葬礼的?

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程叙?久安又犹疑起来。

如果是,那她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位女子?

看起来明明对程叙很重要。

如果不是,那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的他也太像了,连走路的动作都这么神似。

不知不觉,久安握着话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她突然想明白了——

他们都分开快十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在彼此的生命中再出现一些重要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吧?

时间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留恋而停留,缺席对方生命中的空白,也终会有别的人或事来填补。

“干嘛呢?发什么呆?”

葛超不明就里,只觉得久安的状态有些奇怪:“该上船了,一会儿才是重头戏。刚出镜状态不是挺好的么,怎么现在反而紧张起来?”

“哦,知道了,咱们走吧。”久安赶紧回了神,深深呼吸了一口,朝轮渡走去。

连接轮渡的踏板有些微微的摇晃。

久安深深掐了自己一把,提醒自己是来工作的,今天又是重头戏,可千万别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分心。

再想怎么样,也等工作结束了再说吧。

即使那个人是她十年来始终放不下的一个牵挂、一个问号。

船平稳地驶向普陀山脚的莲花洋。

一路上,久安又出了几次镜,细致又详实地介绍了此次海葬活动的流程、意义。

“用红色丝带系住的,是新型可降解的骨灰盒。随着亲属将骨灰盒缓缓放入大海,它将在一个小时后完全降解,他们至爱之人的生命也终将回归到海洋……”

随着久安的介绍,葛超慢慢拉近镜头,记录下亲属们将骨灰盒放入大海的画面。

汽笛长鸣,海葬仪式就要结束了。

葛超本已打算收工,却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架起摄像机对着一位女子拍了起来。

久安跟过去,本想劝说素材够了,别再拍了,不要打扰别人,却也不由得被眼前这个画面怔住——

她显得那样哀伤,久久不愿松开系着骨灰盒的红丝带。

其他11个骨灰盒都随着浪花飘向了远方,她的那个小小盒子却因为她的不放手,始终在船边徘徊。

程叙在旁不停温柔地安慰着,似乎在劝说她放手。

过了很久,画面中的女子才松开了手中的红丝带,小小的骨灰盒在船边徘徊了一圈,终于也随着浪花晃晃悠悠地飘向远方。

葛超的镜头渐渐拉大,追随着那个小小的、逐渐看不见了的骨灰盒。

女子悲伤得站不稳身子,程叙扶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葛超又将镜头拉回来,就在打算收手的时候,程叙似乎感应到背后的异样,回转身来,正对上了葛超撤回的镜头。

视线稍微往后一错,就看到了站在身后的久安。

“靠,贪心了。”葛超低声骂了自己一句,随即关掉机器,换上一副歉意的表情,冲着程叙喊道,“对不起啊,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不是有意打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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