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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叙明显愣住了,盯着久安半天没动,眼神里全是错愕、惊讶和难以置信。

“跟我一起去道个歉啊。”葛超低声对久安说,“你们女的低声说个软话,效果比较好。”

说完,葛超拉着久安朝那边走去。

站定,双方的距离只剩不到一米。

久安幻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画面,可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场景下。

久安细细地打量着程叙。

他好像没怎么变,甚至连发型都没变,还是清爽的短发,几缕被细雨打湿的刘海随意地挂在眉前。

只是好像又长高了,整个人的身型比少年时代更硬朗了些,脸庞也褪去了少年时代的青涩。

久安急忙找他鼻翼旁的那颗小小的痣——

还在那儿,那就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程叙没错了。

葛超见久安迟迟不开口,只得咳嗽了一声,挤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抱歉啊,我们是永城台的记者,负责来拍这次海葬的。刚才您夫人放手的那个画面太令人震撼,我没忍住给拍了下来,职业病,请你们见谅……”

夫人?

久安觉得葛超显然搞错了两个人的关系,但又猛然一惊,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程叙和那位女子都没有表态,葛超只得又开口道:“两位放心,这个镜头我们保证不会在新闻里用,回去我就把它删除了。”

话说到这儿,葛超才发现程叙的目光似乎从来就没有往他这边来过,只是越过他的头顶,聚焦在他身后。

一回头,才发现久安也是这样一副出了神的样子。

“你们……认识?”葛超试探性地问道。

“嗯,高中同学。”久安回答。

“那就太好了。”葛超暗自松了口气,转头小声对久安说,“你怎么不早说。快帮我跟你同学道个歉,这画面我们保证不会用的。”

没等久安说话,程叙身后的那位女子开口道:“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葛超闻言一喜,又赶紧看程叙的态度——

这人是不会说话吗?

船拉响了启程回航的汽笛,这次海葬是真的结束了。

一个波浪打来,船身颠簸了一下,久安没站稳一个踉跄,一直没出声的程叙却反应极快,一步上前拉住了她。

“好久不见。”这才听到他的声音。

久安扶着他的手抬起头来:“好久不见。”

两双亮晶晶的眸子对视在一起,久安觉得心脏隐隐作痛,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躁动感在心头一阵蹦跶,好像这些年刻意保持的平静都在一瞬间破了功。

“借一步说话吗?”程叙道。

久安跟着程叙走到稍远一处的甲板上,两人靠着围栏,望向远方。

清明时节,天气还有些偏凉,微凉的海风阵阵吹来,久安打了个哆嗦,抱紧胳膊。

“冷?”程叙回头问。

“还好,刚有阵风。”

“怎么不多穿点?”

“有外套,在采访车上呢,怕带着麻烦就没拿。”久安又如实答道。

程叙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久安:“现在在电视台当记者了?挺厉害。”

“也就刚回来三个多月。”

“哦……读研了?”

程叙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久安心一沉,也证实了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问——这些年,他果然对自己一无所知。

“是的,我考上了F大新闻系,大学成绩还不错,就顺势保了个研。研究生毕业在上海一家报社工作了一年,刚回的永城。”久安一口气说道,“叶申也在F大读的医,现在也回永城了,在第一医院。对了,董雨薇也在电视台呢,她在一个时尚栏目当主持人,我俩基本天天能见到。”

听完久安一长串的陈述,程叙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嘴唇显得微微发白。

久安抬眼轻轻地看着程叙:“我刚才已经把我们几个这些年的情况都告诉你了,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可回应久安的,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久安突然想起,他本来就是这般不爱袒露自己,初相识时,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当年想要撬开一点点他的心门,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啊。

可隔了十年未见,两人的距离竟又回到初识时那么远。

“这些年你回来过吗?”

你不知道怎么说,就让我一个个问吧。

“没有。”

“这次回来,如果不是我遇上了你,你打算联系我们吗?”

“久安……”

程叙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葛超的一阵大呼小叫打断了。

“欸,那个……您夫人晕倒了,您过去看看?”葛超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程叙皱了皱眉,对久安说了声“抱歉”,就侧身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快步向船的另一头走去。

葛超转头看久安:“怎么感觉我好像打扰到了什么?”

久安不接话,反而问道:“这次活动的资料你带着吧?拿出来我看看。我的怕出镜拿着麻烦,没带上船。”

葛超从包里掏出一叠已经团得皱巴巴的纸,不解地问:“咱都拍完了,你还看这干嘛?”

久安接过那团纸,快速捋了捋,翻到参加家庭那一页,用食指点着一个个往下对——

12个家庭,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四至五人出席,只有一家显得孤零零的,写着:

“周可欣,十岁。出席家属:张瑾(母亲)。”

久安放下资料,几乎确定这个名字对应的,应该就是那位女子了。

上面果然没有程叙的名字,不然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你看什么呢?”葛超凑过头来。

“你……为什么觉得那个女人是我同学的夫人?”久安想了想问。

葛超朝船那头看了一眼,那名女子已经被程叙扶进了船舱,看不到了。

“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不是一家的,怎么会一起出席葬礼呢?”葛超不假思索地说。

“可名单上面,只写了母亲的名字,并没有写父亲啊。”久安把那页纸举到葛超跟前。

“哦?”葛超瞄了一眼,“孩子十岁了啊,那你同学的年纪确实有点对不上……”

久安这才猛然醒悟,是啊,想什么呢,居然最关键的信息都忽略了。

程叙才几岁,怎么可能有个十岁的孩子呢?

除非他刚出国就……

久安猛地掐灭这个念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关心则乱。

“不过你同学看着就跟那个女的关系不一般啊,是不是那女人的小男友?”

久安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又向船舱里望去,可透过那一扇扇小窗户,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尽管心中有千般好奇,久安知道,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扰,只能怔怔地站在甲板上,盯着海面发呆。

直到船靠岸,程叙还是没有出来。

“走吧,火速回台,完成‘女阎罗’交代的任务。”葛超拍了一下久安。

久安抬起手看了一眼表,已经快一点了,回程再怎么顺利都要三个多小时,可真是一点都耽误不起。

“走。”久安收起话筒,跟着葛超抢在大部队出来前下了船。

十年前,她没有办法在他最黑暗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

十年后再重逢,她依然因为各种事和人的阻碍,连多说两句话都做不到。

简直像是某种命运的诅咒。

一路飞奔回台,久安顾不上休息,问葛超拿了带子,就飞奔向机房。

葛超虽然懒散,但毕竟经验足,拍的镜头丰富又精炼。这一天他一共拍了三十分钟,大大减少了导带子的时间。

不像久安,刚进电视台的时候不够自信,一个30秒的小新闻能拍出两小时素材,同一个场景能拍七八遍,后期从两小时里面挑镜头简直崩溃。

导完带子,久安认真又快速地剪出自己出镜的部分,按顺序组合在一起,噼里啪啦打上同期声。

又挑了一些空镜头,插在场景连接处,和各种同期声里对应的地方。

剪完仔细检查一遍,久安又对一些细节作了精修,这才导出成品,急匆匆送到审片室。

副台长和闫琳正坐在大屏前审片,见到久安来了,闫琳一挑眉,抬手了眼表,时间正卡在六点半。

“时间把握得还不错嘛。”闫琳勾勾手,示意久安把片子递给后期,又对副台说“这是我们今年新来的记者,这不老记者都派出去做专题了么,今天海葬的头条派她去的。”

副台看上去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他看了眼久安,说道:“是该多给年轻人压点儿活儿,有压力,成长得才能快嘛。”

久安连忙点点头,挤出一个微笑表示赞同。

片子得到了副台和闫琳的肯定。

“新闻的深度有,流畅性也不错,看得出前期下了不少功夫。”副台点评道,“就是出镜看上去还不够自信,以后要再放得开点儿。”

闫琳笑着接过话:“多练几次就好了,第一次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久安又是一阵捣蒜般的点头称是。

片子过审后,副台和闫琳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下条新闻。

久安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赶紧退了出来,关上门,靠在墙边长长松了口气——

这忙忙叨叨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

这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葛超优哉游哉地凑了过来:“完活儿了?”

“嗯。”久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剪片子时也不说帮个忙,这时候倒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了。

葛超自知理亏,嘿嘿一笑:“我看你今天没顾上吃饭呢,晚上哥哥请你,吃顿好的。”

葛超这么一说,久安才突然明白刚才胃里那一股拧巴又抽抽的劲儿是为什么了,本以为是压力太大,归根结底恐怕还是因为一天没顾上吃饭。

“不吃了,没什么胃口。”

“还没胃口?你是要当神仙吗?”葛超瞪大了眼睛。

“一会儿我随便吃点面包就好,早上的面包还放在包里呢,不然浪费了。咱俩不是还要去采访拆迁么,我一会儿再看下资料。”

久安实在没有外出吃饭的心情,随便找了两个借口。

葛超叹了口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妹妹,你这才刚工作,不用这么拼吧。”

久安飘过去一个眼神:“那拆迁的稿子你写?”

葛超一下子跳开一步远:“姐姐您忙,不打扰了,我就先退下了哈。”

送走葛超,久安才真正觉得这一天终于安静下来了。

就算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可这一切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高强度的忙碌,让她在过去的几个小时,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想程叙的事儿。

这会儿她才突然意识到,在船上他俩居然连联系方式都没来得及留?

久安握着手机陷入一阵茫然,都没搞清程叙这次为什么回来,还走不走,这下要怎么去找他的人呢?

酒店里,程叙打开电视,开始找回放。

久安的话筒上别着“永城新闻”的牌子,小的时候跟爷爷奶奶住的那阵子,吃过晚饭,奶奶爱开着这个节目当背景音,时不时还对本地新闻评上两句。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七点半开始,等程叙忙完这一天回到酒店,早就过了时间。

“找今天的新闻?”张瑾走了过来,和程叙一起站定在电视机前,一脸憔悴与疲惫。

“嗯。”程叙点点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想看的话,我可以关掉。”

“没事,看吧,我也想再看一眼欣欣。”张瑾木然地盯着屏幕。

海葬新闻居然是头条。

久安出现的时候,程叙的心不自觉地漏跳了几拍。

十年不见,当初那个总是轻轻柔柔笑着的女孩儿,已经变成当独挡一面、雷厉风行的记者了。

他也想多聊几句的,可张瑾的突然晕倒,让他实在抽不开身。

等船靠岸出来,久安早已没了人影。

“能不能帮我问你同学要一下今天拍的素材?”新闻结束,张瑾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程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帮我要一下今天拍的素材吧,新闻太短了,我想把视频带回去给她外婆也看一眼。”张瑾又重复了一遍,“你和那个记者是同学吧?”

程叙皱了一下眉头:“你确定要给外婆看?”

“她会想知道欣欣是怎么走的,你说过,好好告别,才能真的放下,不是么?”张瑾抚去眼角不自觉流下的眼泪。

张瑾走后,程叙又倒回去看了一遍新闻。

他细细看着屏幕里的久安,觉得她变了不少,似乎又没变。

她更清爽利落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不再是曾经那个害羞的女孩儿。

可是,眉目间的那一丝淡淡的忧愁依然悬在那里,一如她曾经总为自己担心的样子。

又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程叙按下暂停键,盯着屏幕陷入了沉思。

那是久安刚出来的时候,一身黑衣的她庄重地站在镜头前,在细雨微风中缓缓说出开场白,下方闪出一行字——

“永城台谢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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