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闫琳所说,这真是个不眠夜。
久安赶到时,正探测出倒塌的楼房下面还有生命体征。
武警、消防呼啦啦围了一群,都在争分夺秒地抢救生命。
抢救了一夜,电视台的镜头就直播了一夜,久安的心跟随着现场的救援节奏浮浮沉沉,认真细致地把了解到的每一点最新进展,透过屏幕告诉同样为这场事故揪心的市民们。
盯到凌晨六点,台里派了两名记者过来接久安和葛超的班。
再坐回采访车里的时候,久安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
“让你吃点东西,不听。”葛超叹了口气,“一天多没吃饭了吧?你是要当神仙吗?”
久安抵了抵胃部,掏出在包里压了一天的面包:“不知道会拖这么久。”
“太他妈困了,等出差那帮人回来,我非好好休个假不可。”葛超疲倦地倒在了座位上。
“还休假呢,一会儿回去估计都休息不了,闫姐让我们整理下情况,写个稿子,早间新闻要用。”
久安咬了口面包,看向葛超——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这人已经在车上打起了呼噜,简直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演的。
程叙回到酒店后,没有马上把u盘交给张瑾,而是打开电脑,自己先看了起来。
摄像的镜头把这场葬礼拍得很美,程叙突然懂了张瑾要这些素材的用意。
对于无法来到现场的亲人,一定也会想瞧瞧,孩子到底去了一个怎样的归处。
久安的出镜基本是一遍过的,偶尔有打磕巴的地方,都会不好意思地吐一下舌头,示意再来一遍。
她还是那么瘦,可眼神却透着坚定,让人感觉这小小的身板仿佛藏着巨大的能量。
那些细微的小动作也依然没变,比如,在正式做什么事前,习惯性地把小碎发别在耳朵后面;
又比如,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轻咬一下嘴唇。
镜头扫到久安的时候,程叙并不知道自己脸上居然会浮出笑容,就像曾经在不知不觉中,已被这个女孩儿拯救了无数次。
素材播到尾声,葛超没忍住拍下的最后一幕出现在了屏幕里。
镜头慢慢拉大,小小的骨灰盒随着波浪一跳一跳地飘向远方,程叙的笑容也在这一浮一沉中渐渐消失了。
随着那个小骨灰盒彻底消失不见,程叙的心也像被拽入海底,熟悉的绝望与悲痛感袭上心来,让他忍不住跑到卫生间一阵干呕。
那个在地狱中挣扎的影子仿佛又在狞笑着向他招手,对他喊着:下来吧,下来吧。
“再见是还能再见吗?”
久安紧张又期待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
程叙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模糊的自己,突然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
直到去现场直播的第二波记者都回台后,久安才终于有功夫歇了一下。
因为她是最了解现场情况的,所以一回来就成了红人,整个上午都在为其他新闻栏目整理素材、提供资料。
“行了,你快去休息吧,下午好好睡一觉。再不放你走,我真要变成女阎罗了。”闫琳爱怜地摸摸久安憔悴的脸。
久安抵了抵胃部,决定先去食堂吃口东西。
整个上午,可怜的胃都在以阵阵抽痛向她表达抗议,可她硬是没有功夫理。
电视台的食堂有一个好处,就是除了丰盛的早中晚三顿外,其他时间也会提供一些简单的食物,以免辛勤工作又作息不规律的记者回来饿肚子。
久安拿了一碗粥和一些小菜,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虽然很饿,但胃口依然很差,久安怕吃多了反而吐出来。
“哟,怎么两天不见,你变成这副鬼样子?”
久安刚勉强咽了口粥,就听见董雨薇一阵夸张的大呼小叫,扭头一看,大美女正风风火火、一脸吃惊地疾步向她走来。
久安和董雨薇差不多同一时间进台,是电视台新晋的两朵小花儿。
相比久安的初出茅庐,董雨薇大学毕业后,已经在省台摸爬滚打了几年。
永城台想新开辟一个时尚类节目,她就被挖了回来。
当年出了那个意外,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打破了,这段往事也成了每个人心里不肯愈合的伤疤,一碰就疼。
可能就是因为太疼了,程叙彻底断了联系后,其他人的连接也跟着变得淡淡的。
每个人都在努力为生活向前跑着,唯恐频繁的联系会一次次撕开那本就流着血的结痂。
所以当久安和董雨薇在机房里偶然碰到时,彼此都吃了一惊。
两人约了个晚饭,喝得微醺后,故作坚强的那层铠甲也稍微裂开了点缝儿。
董雨薇摇晃着酒杯,惨兮兮地笑着说:“这些年,我都没什么朋友,好孤单啊。”
“追你的男孩儿那么多,走到哪儿不是前呼后拥的,怎么说起孤单来?”久安微红着脸又抿了口酒。
“那不一样!”董雨薇呼地一下放下酒杯,瞪圆了眼睛:“我说的是朋友!朋友!”
久安托着腮思考了一番:“我倒是好像跟谁都挺好的。”
董雨薇哈哈一笑:“和谁都好,其实也代表了和谁都不好。其实你和我一样,也没什么朋友,对不对?我们两个听上去也太可怜了吧!”
久安不置可否地笑笑,她确实跟谁都挺好,但也没有再向谁打开过心门了。
“既然上天安排我们重逢,不如一起做个伴儿吧,我不想再假装忘了过去。久安,我太孤单了……”
董雨薇说着说着倒在了桌子上,看来是彻底醉了。
从那以后,永城台里就生出了两朵并蒂小花儿。
一朵明艳动人、快人快语,乍眼一看就是令人招架不住的美。
一朵清清冷冷、沉稳内敛,却越看越耐看,越品越有味道。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赢得了超高的回头率。
相较于久安的忙碌与不规律,董雨薇要轻松不少,录制时间相对固定,栏目内容、造型服装等都有专门的团队。
董雨薇总抱怨:“你们当记者的也太忙了,中午总不见人影,都没人陪我吃午饭。”
久安则笑笑说:“你只要漂漂亮亮地往那儿一站,就是栏目响当当的招牌。我没这个资格啊,只能辛苦地出去跑生活。”
“你就直说我是个花瓶好了。”董雨薇翻了个白眼,“我想出去跑生活,也没你这样的文采啊。”
尽管时间总凑不上,两人还是每天都会对一下日程,如果都在台里,那就一起吃个午饭,晚上有空也会约着出去逛会儿。
采访部单身男记者众多,见久安和台花儿走得这么近,纷纷忍不住曲线献殷勤,都想从久安这儿套点儿近乎。
久安每次都把收到的“好意”如实转达,可似乎谁都入不了大美女的眼。
董雨薇嫌弃地说:“那些男的,我看每个都没有你好。”
久安瞥她一眼:“你确定是在拿他们和我比吗?”
董雨薇愣了一下,转头过去不说话了。
见她这样的反应,久安赶紧转移话题,故作轻松地说:“不过他们跟我比,确实差得有点儿远。”
董雨薇脸色稍缓,倚过来捏捏久安的脸:“我觉得你比高中那会儿开朗了不少,这么大言不惭的。”
“近墨者黑,这不跟你走太近了么?”
董雨薇哈哈大笑。
关于感情的话题,她们总是点到即止,两人都没有深入聊聊的欲望,也不愿去触碰自己好不容易掩盖上的疤。
除此之外,两人笑笑闹闹,日子倒是过得比以前热闹了不少。
在董雨薇惊讶的目光下,久安赶忙咽下一口粥,艰难地说:“两天没睡觉,也几乎没吃东西。”
“你们采访部没人了吗?逮着一个羊薅啊?”董雨薇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久安被逗得一乐:“最近好多出差的,确实人少,也是赶上了。”
“那也不能这么拼啊,身体还要քʍ不要了?而且你看看!”董雨薇猛地凑近,冲着久安的脸一顿细瞅:“眼袋都出来了啊!女人过了25得保养,保养懂不?这么拼命,老得很快的。”
久安笑了笑:“睡一觉就回来了。”
“那可不能这么说。”董雨薇摆摆手:“万一就这两天,遇到什么喜欢的人了呢?你就这副鬼样子,谁看得上你啊?”
话说到这儿,久安拿着勺的手停住了。
“怎么了?”董雨薇不解地看着她,“光顾着和你说话了,我都没拿吃的呢。你等会儿,我去拿点儿陪你一起吃。”
“等等。”久安喊住了她。
在董雨薇疑惑的目光中,久安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开口:“雨薇,我见到程叙了。”
半米不到的距离,两人间突然出现了半分钟的沉默。
董雨薇转回刚要离开的身子,愣愣地问:“什么时候?”
“昨天,去拍海葬新闻的时候。”久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昨晚在电视台前也见了一面,不过我赶着去另一个新闻,没说上几句话。”
“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怎么突然回来了?”董雨薇有些失神。
久安摇摇头,把昨天到现在的一切简单复述了一遍。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参加那场葬礼,更不知道他这十年过得怎么样。”
“都已经过去十年了,你还放不下吗?”过了半响,董雨薇无奈地轻叹道。
“那你呢?放弃省台,回到永城,真的只是因为永城台挖你吗?”久安反问道。
董雨薇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这是干嘛。”
“总感觉时间并没有真的走。”久安看着窗外,若有所思,“这十年不过弹指一瞬间,我记不清我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可当初在一中的那段日子却像刻在脑子里似的,越想越清晰,怎么都抹不去。”
董雨薇没有再去拿吃的,两人对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告别上楼了。
倒完餐盘,久安背着包走出电视台。
长时间在机房呆着,再加上这两天的过度消耗,猛地站到太阳底下,久安好像突然丧失了方向。
这些年,她不是在拼命读书,就是在拼命工作,拼了命地把生活塞得满满当当又简简单单。
现在偶然被准了半天假,反而不知道该干嘛。
晕眩劲儿过去后,久安猛然意识到——
不对,程叙回来了!她应该去见他不是吗?
久安赶紧掏出手机,翻到程叙的微信,打了几字,却嫌不够快似的,又删掉直接拨了语音过去。
可音乐都响完了,还没有人接起。
久安不甘心,又拨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
「你在哪儿?我忙完了,见一面吗?」
发完微信后,久安盯着屏幕看了五分钟,可没有回信儿,甚至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久安把通知音量调大,重新把手机揣回兜里。
往哪儿走?
久安站在路口,茫然地向两边看了看,突然被一群蓝白的影子吸引住了目光——
也许是周边的中学正当午休,一群穿着蓝白校服的男孩女儿从校门口鱼贯而出,边笑边闹地冲她这边走过来。
一中是封闭的,他们平时出不了门,也不强制要求每天穿校服。
可其他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那是只属于那个年纪的身姿与笑容,总有人正年轻。
男孩儿女孩儿们成群结队地从久安面前嬉笑打闹着走过。
坦荡的、快乐的、关心的、欲言又止的……
每个人的表情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透着那段岁月独有的真诚和美好。
久安微微有些发晕。
她退了几步,用手扶住墙,却仍看着那远去的背影。
她看着那群孩子,仿佛也看到了十年前,刚刚走进一中的自己,和刚刚相识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