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日里亮的晚,覃柔却早早地就来了,丫头见她来心下不安想要拦一拦,或是进去通禀侯爷与姨娘,覃柔却一改往日的温婉,拔步就往里头走去。
见覃柔进来,周姨娘就要支肘起身,裴扬平一面穿好外衣,一急赶紧安抚美妾,又回头对覃柔厉色道:“如此还要忝着脸进来,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还不快滚回去!”
覃柔身子不适,虽被禾娘扶着进门来,却是目光平淡,像是一汪绿澄的湖水,盯着水中闲适的鱼儿,任凭鱼儿摆尾扑腾,她也丝毫不起波澜。
“侯爷既然喜得麟儿,何苦对我藏着掖着不叫我瞧一瞧?再如何我也是这孩子的嫡母不是。”
闻听此言榻上一躺一坐二人皆是愕然。
裴扬平上下打量她,并不俊朗的脸忽然起了除厌烦、疾色之外的表情:“你这样是作甚?我于你覃家来说不过是商到官的枝子,就这样不见不闹的过几十年下去也就算圆满——可我与莲儿的这个孩子你却是莫想伸手半分。”
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像是把锤子轻轻巧巧、却又如破土沉釜一般叩在心窝子上,令人心寒。
覃柔低了低眼神,目光落在他握住周姨娘的手上。
当年她从青州北上远嫁,当夜他也是这样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对她嘱咐:“我比你年长十四,还有个比你小两岁的儿子,这家里外头都是事,但我听说你有吴太公教养,是最妥帖细心的人,这副家业我就交在你的手上,望夫人能不负君托。”
如今这双手握住了他心尖上的表妹,如今正目光狐疑地盯着自己。
覃柔回神来,心中苦笑一声,面上不敢显露只面不改色道:“侯爷,当初宁哥儿还没出月子就被母亲以教养为名抱走抚养了,都是您的孩子.......您不该厚此薄彼。”
“我与莲儿的孩子,怎么与旁人相同。”裴扬平目露不屑道。
旁人。
覃柔听到这两个字,这句话,想到一双儿女的脸,她心里猛然一疼。
她心头苦笑一声,竟然忘记他本就是薄情冷心之人,裴言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自己面前,她居然还心有一丝期盼。
她久卧病榻,骤然身子好些能走动,可面上的病色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往外流窜,咳嗽好几声才缓过气来:“我的身子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刘大夫说撑不过几日去。为着侯爷后宅安宁,侯府互为安好,我早前与母亲商议的事也该提上议程,好让侯爷、妹妹知晓才是。”
周姨娘见她今日一反常态,不免往自己最期盼的上头想去,心里头顿觉心惊肉跳,拉着裴扬平的手也不自觉绷紧了:“侯爷......”
裴扬平眉头紧皱,怒猜道:“莫非你——”
“不错,”覃柔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在与他二人谈论明日的天气一般,黑色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一半,剩余一半目光徐徐落在他二人脸上,“你想的不错,我言备与母亲商议好后,给侯爷定下摇州临亭孙阁老家的孙小姐续弦。”
“可是你——”周姨娘又恐又惊。可是你还没死呢,怎么就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丈夫商议身后事?
裴扬平当然心知覃柔活不久了,但他的筹划里,未来是要将才为他诞下孩儿的周姨娘扶正的,覃柔插手推选了孙小姐,母亲那样替侯府筹算的心思即便不喜覃柔也绝计不会丢了这门‘好亲事’,他心头来来回回走一遭,霎时丢手起身惊斥道:“覃柔!”
“侯爷莫急,我这样打算,也是为了侯府为了侯爷,孙小姐虽然因守孝几年耽搁了婚事,拖大了年岁,可终归是人品贵重的千金闺秀,孙阁老尤为看重这个独孙女,即便是从内阁告老还乡却也是颇有人脉,侯爷想要请世子爵位的事若能有孙阁老从中协办,必然能顺利不少。”
她徐徐道来,如清风拂面、浣花丛身,渐渐抚平了裴扬平的满腔怒意。
却也引得周姨娘心生畏惧与无尽的恐慌。
她这样轻巧而来,又轻巧说出这些话,就将她多年的筹谋付之东流。
她又侧目看向裴扬平,见他已然陷入沉思,不免更加慌乱,赶紧打破这场面:“咱们显候一门显贵,侯爷又早得袭爵,世子之位如何不能顺利请封?夫人别以孙小姐之名另说其话,误导侯爷才是。”
她这话戳不破裴扬平的心。
外头的风随兰花的香气飘进一缕两丝,勾的覃柔喉头瘙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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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雕花镂空的青棉纱帐的床榻上,禾娘扶着覃柔躺下,玉珠顺手将钩帐放下有些闷堵的气:“夫人何苦去受这份罪?”
“不是为受罪,”覃柔目光飘然不知看向窗台还是外头的景,只声音也轻飘飘的,“为着我的宁哥儿、芸姐儿也得走这一遭。”
她出去一趟,脸色不但没好些,反而还失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带着往日的一抹唇红也彻底消散,整个人犹如枯槁的树干一般垂靠在床头。
“夫人——”禾娘忍不住轻唤出声,“那个孙小姐真如您所言,能对咱们哥儿姐儿好吗?”
覃柔摇摇头:“身后事哪知道?但那孙小姐我见过,举止文雅大方,即便她只是美名在外,为着这阁老孙女、京都贵女的头衔,她也得对继子女好。”胸口起伏不定,又咳嗽好几下也不住,最后双肩抖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惊觉喉头腥甜有稠液在帕中,可只是捏住了不让她们瞧见,平复了半晌才续道,“周玉莲只以为自己能扶正,可她没想过侯府夫人是如此好做的?外头的应酬、家中的周旋,纵使她与侯爷有几分情到时候也只剩无穷无尽的琐事烦扰,既如此还不如做个得丈夫厚爱的妾,至少他还能拼着一身的劲护着,也不至于双方失了情意。”
“夫人,”玉珠鼻尖酸涩,忍不住跪伏在覃柔膝边唤道,哽半晌换了个称呼,“姑娘,您这样好的人,为何要遭这样一趟罪,老天爷对您太不公了!”
禾娘也是忍不住心中酸楚,隐隐有泪光在眼眶中盘旋,却咽着不敢出声,惧惹覃柔更伤心殃及身子。
覃柔本不是情绪波动起伏之人,可见她二人这番,也是忍不住用手抚了抚玉珠的乌发:“我走后,你们二人就拢了行李盘缠一道回青州去,我知道你那表哥还依稀在等着你,舍不下你哩。”
“禾娘不愿意嫁人,便替我陪侍在外祖父身侧尽孝。我给你们留的银子无论是作嫁妆还是作生意使唤,怎么都是够够的,可不许替我守孝——也不许哭,我是寻我父母亲去了,他们孤苦游荡半生,只等着我去与他们团聚呢。”
心中难生闷堵,覃柔无比宁静,为怕自己也忍不住哭一场,赶紧摆手让她们出去,自己想躺下歇歇。
禾娘玉珠搀扶着出了门去,还内室一片宁静。
昏黄的灯火下,覃柔望着青棉纱绣着碧天荷叶的帐子,心中怅然。
此后几日,她都浑浑噩噩地昏睡着,哪怕老夫人来过她也依旧半梦半醒,老夫人瞧着她面色灰暗,形容枯槁的架势也难得露出几分怜惜来,只摇摇头叹了气,吩咐玉珠禾娘好生照料便走了。
正是临春三月初里的一日傍晚,院子里一派诡异的宁静落败,藕莲引来二人,已不能坐起来躺着的覃柔见到来人,黯淡无光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光亮,伸手轻唤:“宁儿,芸儿。”
芸儿匐在床边,看着比上次还要消瘦的娘,即便是稚童心子也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挂泪唤道:“娘......”
覃柔摸了摸她的发,目光看向她后头的裴宁。
裴宁与裴扬平相似度十成十的细凤眼睨了亲娘一眼,沉默不语。
覃柔似叹未叹的气长长呼出来,似乎也看透了这些事,不再纠结于此。
覃柔想再摸一摸她柔软的脸颊,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抬起来手,只好融着笑:“芸儿乖,娘很累要睡一会,让藕莲姐姐带你们回祖母那里去好吗?”
芸姐儿还不想走,拉着覃柔的袖子不依不饶,最后还是裴宁伸手拉住她,略比平日里恭敬地拢手拜了一拜,看也不看一眼便拉着芸姐儿出去了。
禾娘与玉珠在旁见状,皆是酸楚凝噎,哽咽都不敢大声。
看完儿女,覃柔似乎了了心愿,抬眼看顶上的帐子,心中也没什么不舍了,旋即闭上了眼睛。
覃柔听到二人的话,却已然回答不了了,她的眼前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笑着越走越近,一直冲她伸手。
“爹爹,娘——”
覃柔只觉得浑身倦意,连手指都无半点力气了,她浑浑噩噩之间,爹娘牵着她往那飘摇仙境中而去了。